第69章
临终前,他攥着妻子的手说:
“我的箱子,那里面是我难以启齿的秘密。我夜夜亲吻它,无时无刻不在想它。它是我的枷锁,是上帝为我量身定制的惩罚。窃取它的那一刻,我以为我拥有了它,而它也只属于我。后来,我每告白一次,它就拒绝我一次。我眼里心里全是它,可它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到头来,我发现我从未拥有过它,它也永远都不会属于我。我的渴望和爱欲,长期寄托在一个我无法抵达的高处,为此我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现在,物归原主吧。我死后,你把它交给菲利普·让·帕莱坦,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听了这番话,妻子打开手提箱:“老天,这是什么?”
“一颗遗失许久的心——大家都以为它姓波旁。”
几天后,塔齐欧的心并没有回到帕莱坦医生身边,而是落在了巴黎大主教手里。
夜里,执事敲响书房的门。
“大主教,您的晚餐已安排妥当。”
大主教微微皱眉,合上《新约全书》,起身去开门。刚开条缝,他的执事毫无预兆地冲进来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死死摁在墙上,然后用一把镶有红宝石的精美银制剑柄敲晕了他的脑壳。
一阵搜寻,莫里斯在书架最顶层——《巴黎圣母院》背后找到了塔齐欧的心。
初秋的夜晚,他们包裹在黑暗中,落叶的哀嚎令他毛骨悚然。莫里斯逃出座堂,大步往前走,泥水渗进鞋底,脚心传来恶心的湿滑感。
冷风撩起他已然灰白的发丝,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左手时不时与承载心脏的玻璃罐轻触摩擦,直到眼前现出一座摇摇欲倒的破窝棚。
他弯腰迈入窝棚,点燃煤气灯,一副残缺不全的雪白骨架被照亮:它瘫坐在草席上,全身干干净净,模样可爱又叫人心疼。莫里斯将骨架平铺在地,随后从玻璃罐中取出心脏,垫着手帕安进原位。
“塔齐欧,我把你的心带回来了。”
他跪在骨架旁:“你还差一根肋骨,是胸骨角两侧平对第2肋——我记得它。你教过我,你说它很重要,可我把你最重要的肋骨弄丢了。”
莫里斯双眼微闭,将手放在塔齐欧被穿孔的手骨上。“一般而论,各个不相同的不幸造就幸福。”他忧伤地念起伏尔泰笔下的句子,“因此……”
“因此,”一只温软的手握住了莫里斯的手,一个轻盈的声音接替了莫里斯的声音:
“越是一次次不幸的频繁发生,就越是好事一桩。”
第72章
自然法则只是上帝的数学思想。——欧几里得
72
“吃屎去吧你。”
塔齐欧说完扬长而去,后来他发现他每到一个地方,都能瞧见莫里斯的身影。
他两手空空走在格拉本大街,糖果店的“姜饼人”跳出来塞给他一盒不同口味的夹心巧克力,盒盖附有一张纸条:
献给塔齐欧。
——是用蓝墨水书写的意大利斜体英语。
他端着吃一半的巧克力盒路过小花园,一只漂亮的手探出草丛,递出一朵鲜黄色玫瑰,花瓣上写着一句话:
我们的小船已经靠岸,我们的玫瑰不会枯萎。
——是用黑墨水书写的平织体法语。
他抱着玫瑰盒子坐在哈尔施塔特湖畔,远方漂来数十条纸船,每条船上都放了盏灵芝灯,菌盖上写着:
我一直在。
——是用金粉色墨水书写的哥特体德语。
塔齐欧:“……”
天黑了,回家吧。
他捞起两条船,一转身,看到了莫里斯。这只人类一句话也没说,就往自己身上盖外套。他们一路无话,并肩漫步回到劳亨施泰因街第970号皇家小屋。
“你想想该怎么回去。”
最后莫里斯冷脸说:“我去给你做饭。”
塔齐欧懊丧地靠在弹子台边,他以前从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明明他们和阿马蒂近在咫尺,他们可以听到那边发出的一切动静,可就是无法与现实交接。
就好像——
他随手拿起一张乐谱,是莫扎特的《d大调嬉游曲k. 334/320b》。他望着第1-8小节上的音符:
这一切都是平行且对称的。
古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曾在《几何原本》中说,平行直线是在同一平面内向两端无限延长且永不相交的直线。线条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空间?
要想线条相交,除非改变其中一条或多条的方向使达到可以相交的度数。又或者——塔齐欧想起胡夫金字塔洞口的香水实验——将直线变成曲线,平面变成曲面,直行通道变成一个首尾相连的环!
晚饭时,他把他的构想以一种更通俗的方式告诉莫里斯。“我们和阿马蒂的关系是这样的,”他拿出一张空白谱纸,在正反相同位置标了两个点,“尽管我们距离非常近,但要想抵达对方的世界,通常情况下需要夜以继日翻越到另一面。不过好在,我们有且仅有一条捷径。”
莫里斯:“什么捷径?”
塔齐欧用笔尖将纸戳破。
“这样,两边的人就可以自由来往。”
“你的意思是,”人类经过一番沉思后说,“只要打破这道屏障,莫扎特先生一家就能团聚——从此活人能见到死者,死者也能拥抱活人?”
塔齐欧:“。”
或许波塞冬和鲍莱克的脑回路差距就是这样吧。
“屏障已经被打破了,莫里斯。”塔齐欧晃晃脑袋,让自己重振精神,“准确来说不是打破屏障,而是改变形态,以通道形式,将两个对立的空间融为一体。是的,通道早已存在,至少在我们陷入撒哈拉蛇口流沙的时候就有了,否则我们根本到不了这里。”
莫里斯顿了许久:“那是谁建造的通道和空间?——奥地利天才作曲家?”
“不,阿马蒂只能影响乐界,并非乐界的原空间缔造者。就像人类可以很大程度影响地球,但是不能凭空造一个地球出来。我们的主要目的是寻找通道,其他都不重要了。”
人类抬头看向天花板。
“我们是要去撒哈拉吗?”
“不一定。”附近孩子的笑声突然插进来。
塔齐欧停了一下,继续说:“我猜想,通道一直在我们身边——在我们与那边的人类之间。”
※
夜深了,塔齐欧打开窗,独自走上阳台。
维也纳的夜晚,比水母刺丝和毒蘑菇加起来还要令人神醉。弹子台那边安静无比,阿马蒂还没有回家。
他对着月亮发了会儿呆,低头看见一对情人正在满地烛火间共舞探戈。华丽的酒红色裙摆掠过火焰,数支蜡烛在一瞬间熄灭;纵使个别狡猾的火点抱着侥幸心理爬上红绡,又很快在下一秒被凛风攫走。
行人驻足观望。没过多久,两位小提琴手现身为他们伴奏。不知什么时候,楼下又多了架钢琴。人类们不约而同地寻觅舞伴。短短十分钟时间,一次两个人的邀约就变成了一场大型户外舞会。
风吹进来,他转头察看莫里斯,被窝里的人类打了个寒战。于是塔齐欧关上窗退回屋里,并点了根蜡。
和现实世界相比,莫里斯一定更喜欢待在这里。塔齐欧想,回去是他自己的意愿,他不应该强迫这只人类迁就自己。尤其是——他们的青春在乐界可以定格在1766年。一旦返回现实,他这只水母当然能够从头再来。可是莫里斯呢?
即使分隔两地,塔齐欧也希望莫里斯能好好活着,这对水母来说才是最长久、最安稳的陪伴。
如果莫里斯死了,塔齐欧会难过得想死,但他知道莫里斯不想他死——这只人类都不准他自杀,又哪能同意他死亡呢?可是让塔齐欧活在一个没有莫里斯的世界,那要比死亡痛苦得多。
况且就算没有生离死别,他们真能长久地在一起吗?——消灭人类和异种、贵族与平民的身份差异,打破同性相斥的原则,摆脱人伦道德的约束。倘若他们在伦敦街头跳探戈,是否也会收获掌声及祝福?
塔齐欧想起来,这只人类四肢不协调,跳起舞来像猩猩。嗯,到时候自己和阿马蒂伴奏,莫里斯跳猩猩舞,说不定能一路表演到白金汉宫,乔治三世再赏他们一人一块金牌。
这时人类发出轻轻的梦呓:“双苹果,甜甜圈,自由面……”离开马普托后,塔齐欧每次看莫里斯睡觉,都有一种莫名的恐慌,特别是听他说这句梦话。
他不太能理解它其中的含义,莫里斯不爱吃苹果和甜食,没理由睡觉还想着它们。至于“自由面”,那就更不清楚了。塔齐欧静悄悄地走过去吻了吻人类的脸颊,然后去厨房在篮子里拣苹果。
啊,有一个被虫蛀了。
塔齐欧顺着小洞往进看:“……莫里斯一辈子都吃不了这么多。”他沿洞的横截面将这颗坏苹果用刀切成两半,纵横交叉的虫蛀通道原本在果肉中布列成一整套迷宫,如今虫子被唤醒,嗖的一下钻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