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人类捂住双眼,随后悄悄张开指缝。
  “你、你胸口上……”
  “我好像生病了。”塔齐欧微笑着说,“我怕我的血会对你产生副作用。如果你对我不放心,可以试试爱伦的。”
  劳拉嘴角向下一弯:
  “我怕他的血会让我变丑。”
  “我的血可能有毒。”
  “毒死也比丑死强。”
  人类回到他旁边,握起左手,吻上他的拇指肌群,力道轻柔。过了一小会儿——
  “有感觉吗?”
  “没有,一点感觉都没有。”
  塔齐欧面色惨淡:“看来我的血已经失效了。”
  “好吧。”劳拉揉了揉红红的耳尖,“但是,真的不需要我去拿医药箱给你消消毒吗?”
  “伤口已经愈合,我们也没办法消毒。”
  这时莫里斯走进船舱。
  劳拉小声道:“你家那位来了。”
  “刚迪克森找我谈了些话,”莫里斯坐到他另一边,“塔齐欧,我们决定带你去荷兰海牙,他说他在那边认识一个不错的内科医生。欸?你脸怎么红了?”
  第79章 星月夜 01
  风平浪静则出海,风起浪涌则归航。——文森特·威廉·梵高
  79
  1864.十月.泽文伯根镇
  他们奔赴海牙,却被告知鲁思医生已经去了遥远的泽文伯根镇休养。
  “人类医生会发现我是异种吗?”塔齐欧用荷兰语在莫里斯耳边问。
  莫里斯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他:“你现在不是异种,是需要帮助的病患群体。”
  阴雨蒙蒙,他们乘坐黑色四架马车,和檐下三两只青蛙、几棵干枯的小树,以及另一辆反方向驾驶的黄色小马车擦身而过。后面是镇公所,前面是泽文伯根新教教堂,而在这条窄街当中——他们即将路过的精致宅邸——普罗维利寄宿学校门口,一个小男孩静静地站在台阶上。
  塔齐欧完全被他吸引了。
  倒不是说这孩子长得有多漂亮:和自己一样的橙色鬈发,肿胀的灰粉色小脸堆满雀斑,下嘴唇痛苦地向上撅着,形容粗犷。一双忧郁茫然的绿眼睛饱含泪水,深深凝望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黄色马车。
  “我觉得他是异种。”塔齐欧对莫里斯说。
  莫里斯:“他不是异种。”
  “他真的不是异种吗?”塔齐欧转向爱伦。
  爱伦:“他确实是个人。”
  塔齐欧颓靡地咕哝道:“我还是觉得他是异种。”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劳拉问。
  他透过车窗回头看。
  “直觉告诉我,他和别的人类不一样。直觉还告诉我,他不属于这个世界。”
  下午,他被莫里斯抱进鲁思医生的疗养室。
  鲁思医生年近七旬、和蔼可亲,塔齐欧在她这儿接受了两个月零三天的治疗,期间吃了21个苹果派、6条鲱鱼,喝了307杯淡盐水。
  他在普罗维利寄宿学校门口静坐的天数是吃进去的鲱鱼数目加1,想起男孩的次数是淡盐水杯数乘以2减3。然而他们的实际对话数量与那21个苹果派并无太大关联,因为它们的被除数始终都是0。
  墙面总是湿漉漉的,彩色玻璃窗格将男孩的头发染成品蓝色,眼睛染成紫丁香色,他的鼻子像金色沙丘,身体像报废的机器。富商儿子嘲笑他的乡村口音,乡绅女儿说他性格乖戾,高官子弟管他叫“臭熏熏的红发佬”。他一句话也不说。上课的时候认真学习,下课后就一个人待着——或伫立在石制阳台,眺望外面的原野;或蹲在石狮子跟前观察昆虫和小花,然后将内心想法转变成文字、涂鸦,或是眼泪。
  塔齐欧在他身上看不到半点孩子气,他就像一条轻盈、敏感、被世俗抛弃的孤魂野鬼。任谁心情再好,一见到他,也会被笼罩上一层薄薄的思绪阴霾。
  正因如此,塔齐欧病倒了。他们不得不离开。莫里斯很自责,整日郁郁寡欢,终于在深冬的挪威海上一病不起。后来他们定居在冰岛阿克雷里,受丹麦政府关照,病情有所好转。
  不久爱伦和劳拉结婚。
  次年,他们生了一个人面鸭嘴的怪胎。孩子被秘密处死,为此这对夫妇分居半年多才和好。
  再后来,他们有了第二个孩子,是个非常健康的人类女孩,取名奥罗拉。她和她的名字一样美丽,拥有母亲的黑发,和一双区别于父母的绿眼睛。奥罗拉长大成人,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他的红头发教父,遭到父母反对和当事人拒绝后离家出走,自此音讯全无。
  积雪融化,过去的脚印不再清晰。塔齐欧用食指描摹太阳的轮廓,因为树木依旧是光秃秃。“我想去荷兰……”他念叨说,“莫里斯,你愿意陪我去荷兰吗?”
  莫里斯看着塔齐欧,怅惘汇集在额角那一缕病态的、几乎透明的灰蓝色脉络上。“好。”他把他搂进怀抱。
  第80章 星月夜 02
  80
  三月下旬的一个傍晚,画家坐在窗前,用木工铅笔在纸上打草稿。其实他认为油画才是他事业的开端,奈何画布稀缺、颜料太贵,而他不仅身无分文,几乎算是一无所有。他蹙起一对红眉毛,将笔尖伸进装有牛奶的盖子里搅和了几下,又抬起头——
  两道人影闯进麦田:一位高个子的浅灰色头发男人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个相貌俊秀的红头发先生。
  他们衣着简朴,没有任何饰品加持,但非常优雅。他们融于自然,自然造就艺术,艺术又接纳了他们。
  画家匆匆将他们画下来,手腕不小心蹭到附近画好的部分。“过会儿补一下吧。”他心想,叹了口气。他不喜欢在画画的时候过于小心翼翼。
  星芒令人影在他眼中变得模糊不清。
  “这次他们准备去哪儿呢?”他自语道。画室的门被敲响。他迟疑片刻,轻轻放下铅笔,绕过调色盘,以及满地的水彩和钢笔画,前去开门。
  是那两名模特。
  他感到不可思议,认为一定是自己的失礼行为被对方发现了。“抱歉。”他率先说。奇怪的是,他们非但没生气,反而一脸困惑。这位红头发先生,他笑了。
  “请问,您这儿还需要模特吗?”
  “模特?你们……”
  “我自愿给您当模特,如果您乐意的话。”
  “我,我当然乐意!可是,我必须得付你们酬金。”
  “我只想要您的画,先生。但是您务必告诉我,我该怎么称呼您?”
  “梵高,文森特·威廉·梵高。”
  这是文森特和塔齐欧第一次对话。
  ※
  画家忙着准备绘画工具,模特一声不吭地靠在墙边,摆出休憩的姿势。漫长的两个小时内,他们谁都没有讲话,房间清冷幽寂,只有画笔在画纸上沙沙的响声打破沉静。
  一只紫斑蝶飞进窗户,落在塔齐欧眉骨处。
  见画家没反应,他不敢轻举妄动。蝴蝶沿鼻梁爬到唇边,星空般绚丽的翅膀微微颤动,最后彻底停息。好像睡着了。
  又过了一刻钟,文森特才停笔,咬着纸擦笔的笔杆,看了塔齐欧很久,默默凝视着他唇瓣上的蝴蝶。“画好了。”他说,用红棕色墨水在画纸左下角签上自己的名字,向模特走去。
  蝴蝶飞走了,中途降停在窗框上,两三秒后退出画室,消失在漫漫长夜中。
  画家问:“喜欢吗?”
  “我以为您会把那只蝴蝶也画上去。”
  “有想过,”他说,“但怕你不高兴,需要我加上吗?我记得它在你脸上的样子。”
  “没关系,记得它就够了。”
  人类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你……你愿意,愿意做我的裸体模特吗?”
  塔齐欧不由一愣,没立即回答,只好奇地望着他。“我太想有个裸体模特,”画家吐露心声,“这样我就可以全方位观察人类的身体构造,将来在绘画的时候,我就能够透过衣服去感受模特的结构和动作,这对我非常有帮助……”
  “我愿意,”塔齐欧吻了吻画中的自己,“但是我的身体有缺陷。”
  “没有谁是完美的,”文森特说,“我从不画完美的事物。”
  对视过后,塔齐欧抹起他的袖子。
  “我知道您会露出这种表情,”他盯着胳膊上那一块块粗砺的彩色石癍喃喃道,“很恶心,对吧?我身上到处都是。您不必害怕,它不会传染。但如您所见,我生病了——我快死了。”
  画家开口:“你的那位……”
  “他知道。”模特说,“起初我对他有所隐瞒,但我瞒不住他,现在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我告诉他我快死了,因为我知道他也活不长了。除了死亡,谁都救不了我们。”
  “别这么说,振作起来。”文森特用大拇指指腹拭去塔齐欧唇边的鳞粉,“要相信,即便花黄叶落,鲜活的生命也能绝境逢生。”
  塔齐欧问:“我还能继续做您的模特吗?”
  “当然。”灯泡随风摇曳,为他苍白的脸涂上一层明亮的橘红色。“但不是在这儿,我们出去画,到田野里、溪流边,去山间、树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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