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模特微笑着点头以示同意。
“我还有个请求,文森特。”
“你说。”
“我把我所有钱都给您。”
塔齐欧从口袋里掏出一捧金子:“您用颜料,把我身上这些石头都盖住。我不想它们出现在您的画布上,同时也希望……您能在我身上留下点什么,留下一些——难以抹去的印记。”
画家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给我当模特,你还给我钱?”
“您为我画画,我当然要予您回报。我还希望您……坚持下去。”
“我会的,但你也要记住我刚说过的话。”
模特茫然若迷地眨了眨眼。
人类重复道:“即便花黄叶落——”
“即便花黄叶落,”塔齐欧补全道,“鲜活的生命也能绝境逢生。”
第81章 星月夜 03
我还是孜孜不倦地在我的画布上耕耘,就像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耕耘一样。——文森特·威廉·梵高
81
密斯托拉风在呼唤宇宙。
凌晨三点,他们相聚夜间咖啡馆。
塔齐欧坐着看莫里斯和其他人类打台球,店员在路易十五绿的柜台前徘徊着招呼客人,画家倚着门框摹绘草稿。
“古斯塔夫·库尔贝先生曾说,”塔齐欧向店员求了朵粉色小花玩,“‘画天使!可谁曾见过天使?’于是我耗费两个月时间画了幅水彩过去,他看完后笑话我说,这算哪门子天使?——这不是奥地利音乐大师莫扎特吗?”
莫里斯提杆,主球温柔地将黑八碰进网兜:“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天使和恶魔。”
画家没说话,只端起手边的小杯科尼亚克白兰地,一饮而尽。
他们镶嵌在这个静悄悄的屋子里,镶嵌在血红与暗黄之间,位于柜台粉色花束的左侧,又与台球桌的绿色相邻。莫里斯身着白色真丝礼服,唇上蓄了层平整的一字胡。若非相伴多年,塔齐欧此刻见到他,必然会认定他是个冷酷无情的资本家。
“我了解的天使只有一个,见过的恶魔却比保罗·西涅克先生画里的点还要多。”
塔齐欧趴在桌上,鬓角紧贴花瓣:“到现在还有人坚信是萨列里先生谋害的阿马蒂。殊不知那位神秘信使,还有那封未署名的信——不仅是瓦尔赛格伯爵的委约,更是他自己一手策划。因为他知道——”
“画商们主要经营已去世艺术家的作品。”画家缓缓说道。莫里斯撂下球杆,台球场上的胜利似乎并没有驱散人类脸上的愁云。
塔齐欧:“我不懂艺术,但我喜欢你的画。”
“我也是。”文森特收起画布和架子,背上插满笔杆,像只五彩斑斓的大刺猬。“总之,在画布上画点东西总比没有强。我相信我的画会越来越好,因为我付出了一切。我已别无所求,对我来说,绘画只是我熬过人生的一种方式。”
画家回到卧室,莫里斯背着塔齐欧站在铬黄色灯光下,右侧墙壁是蓝与奶白混合的颜色。
塔齐欧望向天空,看到星罗棋布的柠檬黄颜料。困倦令他眼中泛起泪花,而后颜料晕开,变成一个个黄白交融的荷包蛋。
“你心里也有天使和恶魔吗?”他问。
莫里斯:“嗯。”
“它们长什么样子?”
“和你心里的一样。”
“那……我呢?”
塔齐欧问:“我在你心里是天使还是恶魔?”
“都不是。”
塔齐欧:“?”
他们闯入一片葡萄园。
“你是你自己,是我的灵魂,是爱本身。”
密斯托拉风在呼唤宇宙。
葡萄脱离绿藤滚落一地,橙色的嫩芽在土壤中颤抖,灰蓝色柳枝迎风飘扬。再往前,小镇点起亮光,几缕青烟自红色屋顶袅袅上升。塔齐欧枕着莫里斯的肩膀,用自己冻僵的手去温暖人类更冰凉的脸颊。
某天,失去一只耳朵的画家从病床上醒来,发现他画的星夜图山顶上多了道奇怪的影子。再一看,影子不见了。那晚,他回到取材地。密斯托拉风在呼唤宇宙,宇宙传送他狼人的哀鸣。
“后来呢?”奥罗拉推着轮椅问。
塔齐欧微微摇头:“后来我不辞而别,在寻找莫里斯的路上遇见你。不过我相信今后的日子里,文森特会和他的画一样越来越好。他说他就像个旅行者,有太多的问题需要他去探寻答案。他的终点还很遥远,因为他的成功才刚刚开始。”
“文森特是我见过最不像人类的人类……”他兀自道,“比起人类,他更像他常对我说的那句话。”
奥罗拉:“什么话?”
——即便花黄叶落,鲜活的生命也能绝境逢生。
第82章
82
“你该回家了。”塔齐欧对奥罗拉说,将编织好的黄紫色花环佩戴在她头上。
姑娘把脸埋进他的手里:“我怎么想的您心里清楚,教父。”
“我不想你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时间算什么?你比时间重要。”
塔齐欧捧起她的脸——
“我是异种。”
“我不在乎。”
“我快死了。”
“我陪你死。”
“我有所属。”
“我等着你。”
“你病了,罗斯。”塔齐欧用纤弱的手指抚摸她的头发,“如果我是你,我不会靠近现在的我自己。”
奥罗拉:“我爱你。”
“……你疯了。”
“让我继续爱你。”
“这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
“那就请你带我走,塔齐欧。”她看着他,唇边露出笑容,“我继承了你的眼睛,不是吗?我们注定会有一段奇妙的缘分。我爱慕你,自灵魂深处崇拜你。你的种种经历,还有你教我的那些知识……啊,你让我在无形中学会了什么是真正的爱。我的欲望因你而得以释放。如果没有你,我估计早就听从他们的安排随便找个男人嫁了。这样一来,我和丹尼团长的畸形人又有什么区别?我的教父,我的爱人!不论你是异种还是人类,国王还是乞丐,男人还是女人,我这辈子都跟定你了。你对我意味着自由,而非婚姻;是艺术,而非庸俗。”
塔齐欧脸色越来越白。
他吓坏了,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将近五分钟。莫里斯或许曾对他抱有类似的感情,但他绝不会说得这么直白、这么明了,叫听众无言以对、无处可逃。
“口渴了吧?”奥罗拉问,声音如同复燃的火焰,轻轻拍了拍塔齐欧的手背,“我去取点罗纳河的水给你喝。”
塔齐欧看着远去的背影,他知道这孩子并不是真的爱自己。她只在乎他的过往,毫不关心他的未来。
好吧,还是要跟她讲清楚,接受爱慕但拒绝照顾。天快黑了,如果她执意要留下来,就用刺丝(感谢那只英籍水母的牺牲让它们的武器终于在人类世界有了名字)把她毒晕,送修道院让那儿的护工看一晚上。等她醒来,自己早就游进大西洋了。
塔齐欧已经在想象海洋浅水区的景致了。
然而大脑刚勾勒出一个概貌,他就听见奥罗拉的尖叫声。撕心裂肺的喊声在河畔回响。
出什么事了?他竭尽全力朝声源爬行。
靠近时,呼喊声消失了。他希望奥罗拉不要出事,这只是个无聊的恶作剧,目的是把他引来,好用河水泼他。可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附近寂然无声。
塔齐欧拨开花丛——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又往前爬,双腿在身后拖着,像两条长蛇,所到之处皆是划痕。
他爬到河边。
“我来了,”塔齐欧轻声道,“你在哪儿?”他舀起一捧水,天空以涟漪形式呈现在他眼中,像极了文森特的《星月夜》。
接着,他看到了《星月夜》以外的事物:那是一个满头蛇发的女人,穿着点缀风琴扣的深紫色长裙——是他送奥罗拉的18岁生日礼物。
此刻她站在身后,她的脸的倒影和他面对面。塔齐欧看向倒影的眼睛——那双颤动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绿眼睛,他们对视了。
瞬息之间,他痛苦地捂住脸。
他的眼球变成石头,变成他身上的礁石,卡在眼眶里,与其他神经切断联系。睫毛交错、眼睑粘合,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美杜莎……美杜莎……”他哀恸地呢喃道,“不,是异种。莫里斯,莫里斯,你在哪儿?”塔齐欧惊惧又难过,他已经不能再生产眼泪了。
“对不起。”他听见奥罗拉的声音,紧跟着一个力量将他拽起来拥入怀抱。“我不是有意的,教父。你抖得很厉害,是冷吗?”
塔齐欧孤注一掷放出刺丝,但很快它们被她的毒蛇绞得一根不剩。
奥罗拉攥紧他的两只手腕:“别这样,你知道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从今以后我们永不分离,塔齐欧,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