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接着检察官论述到塔齐欧的罪恶与野蛮:“被告居心叵测,靠装病接近我们善良的安德鲁·兰切斯特先生,目的是对他进行猥亵。强迫不成,便运用化学药品将其麻醉……”他声音粗哑沉闷,以至于现场除塔齐欧外,所有人都听得昏昏欲睡,甚至有的交头接耳讨论起新出的话剧和下午茶。
  如果塔齐欧有条件,这时候就该他的辩护律师出来发言了。“我不同意证词和诉讼请求里的每一个字。”塔齐欧为自己辩护道,“为了我自己的权益,我必须实话实说——我才是真正应该提出诉讼请求的那一方。”
  他望向“受害者”:“你知道真相,兰切斯特先生。”
  在集体目光的注视下,这只人类从座位上站起来,俨然一副高贵优雅的姿态。“真相,”他停顿后说,“就是证词和诉讼请求里的每一个字。”
  现场一片哗然。
  塔齐欧身体向后倾斜,差点摔下去。
  “你撒谎……”他呼吸急促起来。
  “我撒谎?”兰切斯特大步流星走到他面前,带着他的雪松和岩兰草香味,“我问你,你的裤子是谁脱的?衬衣的纽扣又是谁给你解的?”
  “我……”
  塔齐欧双目涣散:“你让我脱的,兰切斯特先生。”
  人类笑了。“我让你脱?”他回头看了眼附和他的观众,问塔齐欧,“请问你多大了,奥沙利文先生?我是你的父亲还是什么?别说我没让你脱,就算我真这么说,能让你听话到这份上也实属不易啊!”
  “因为我相信你。”
  塔齐欧道:“我是来找你看病的,尽管我知道你无能为力,但我相信你不会害我。”
  这话令兰切斯特自尊心受挫。
  “你竟敢质疑我的专业能力?”他脸颊微红,“好,你说你找我看病。病呢?你的病在哪儿呢?”
  一番思量,塔齐欧指向对方额头:“在这里。”
  安德鲁·兰切斯特反应过来后面色铁青。“您看到了吧,先生?”他转向法官,“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他欺骗我、陷害我,此刻还敢当着您的面羞辱我!”
  塔齐欧语声幽咽:“是啊,我对你的羞辱,和真相一样不言而喻——脱我衣裳的是你,吻我嘴唇的是你,被抗拒后恼羞成怒杀了我的人还是你。”
  他这一说,审判庭当即炸开锅。
  “胡编乱造……”
  人类惊慌中扶了下眼镜,踉踉跄跄回到座位。“我不要赔偿了,法官大人。您直接给他判了吧。”
  “你急着把我关起来,兰切斯特先生——是害怕了,对吧?”塔齐欧大声说道。“你怕我对你构成威胁,可我一开始并不想伤害你。你将自己制造的威胁强加于人,却又为此担惊受怕。可见你最大的威胁不是我,是你自己。那把刀上有我的血,地板、诊疗床,还有你的镜片和指甲缝,到处都是我的血!”
  审判官敲定法槌:
  塔德乌斯·奥沙利文,你所犯下的罪行极其恶劣,我将在法律许可范围内判以你最严重的刑罚。这些刑罚对你来说都算轻的。
  现本庭宣判,你将入狱并服劳役——五年。
  听到结果,塔齐欧的脸变得极其苍白,跟着又听到四面有人说:“天哪!五年!……体格好的汉子进去半年都熬不住……判得太重,这孩子今后算是毁了。”
  他被押出审判庭送往瑞丁监狱。
  外面的人类聚在两侧,这时他们的表情只剩下震惊和嫌恶。谩骂接踵而来——
  耻辱;恶心;变态。
  肮脏;龌龊;毒瘤。
  他们朝他吐口水、扔烂菜叶,更有甚者丢玻璃碎片划伤了他的鼻梁。漫天飞雪,塔齐欧捂着伤口,让它在里面安心愈合,自己则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最后坐进囚车。他没什么东西可想,只感到庆幸——
  庆幸莫里斯不在。
  庆幸他的朋友都已不在。
  第85章
  85
  1891.九月十三.瑞丁监狱
  接见室空旷简陋,潮湿掉漆的地板中央只放有一张长方形木桌和两把靠椅。一盏废弃吊灯傲然垂挂于天花板上,尽管它已经老得不能再照明,但至少能够在晚年形影相吊。
  安德鲁·兰切斯特在它下方,如坐针毡。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走进监狱,所以心里很惶恐,同时又有些亢奋。娇生惯养的缘故,他从来没见过这里,更难以想象这世上竟有如此不堪的地方。
  正想着,房间门打开,狱吏领进来一个小伙子:
  他的红发被剪短,单薄的身体不需要凭借束身衣来显瘦,囚服裤腿拖地,依稀可以看到藏匿其中的那双脚没穿鞋子,脚趾盖上满是泥垢和血痂。
  在狱吏的搀扶和安慰下,塔齐欧坐到安德鲁对面,侧身对他,然后抱住两条腿,整个人缩在椅子上。
  狱吏回到门口监视。
  探监者将一个陶瓷炖盅从怀里转移至桌面,推向那边。“我叫佣人给你炖了鳕鱼汤,奥沙利文先生。”他说,“快趁热喝吧。”
  塔齐欧毫无反应,好像根本就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安德鲁审视着他,那张令人疼惜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正在思考吗?他在思考什么?还是说他已无法思考?在场人不得而知。
  人类矫揉造作地推了两下眼镜,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纸和钢笔,用接近命令的语气对犯人说:“把你想要的东西写下来,到时我安排人给你送过去。”
  终于,塔齐欧转过脸来,纤柔的眼睑微微闪动,给人一种疲倦的感觉,仿佛它们下一秒就要闭合。
  厚重肥大的云将光线从栅栏窗内窃走,他的眼角被暗影覆盖,只能看到中间的鼻梁,和鼻梁下方——那对微笑的、血色贫乏却不失莹润的唇。
  他大概是疯了——安德鲁这样想。但又没完全疯,至少在捡便宜这块儿一点也不含糊。
  确实。这里伙食差,所以他一定想吃牛排;这里铺盖少、衣服薄,所以他盼着有架火炉;这里没人待见他,所以他要趁机向自己讨份爱或赞美。
  塔齐欧伸出右手——安德鲁紧盯着它,他认为这世上再也找不出比它更素净、更脆弱、更圣洁、更没有实质感的东西了。它握笔的过程、姿势,无不彰显对钢笔的敬重,对待纸张同样如此。
  不过就目前状况来看,安德鲁·兰切斯特已经不奢望塔齐欧能写出一个完整的英文单词了。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对疯子适度地理解、包容,也不失为一种绅士风度。只要能传达出有效信息,哪怕他画一幅儿童简笔画都算他聪明。但最终极有可能只是一堆乱糟糟的线条。浪费墨水是必然之事。
  没一会儿,塔齐欧将纸笔推过去,又魔怔似的缩到座椅上一动不动。安德鲁拿起纸张,目光现出一种阴鸷的傲慢——纸上排列着一串串纤秀、整齐、有如精心绘制的英文字母,内容如下:
  《算数研究》拉丁文原版
  约翰·卡尔·弗里德里希·高斯
  《电学实验研究》
  迈克尔·法拉第
  《化学哲学的新体系》两册
  约翰·道尔顿
  《火与空气》
  卡尔·威尔海姆·舍勒
  《动植物在家养下的变异》
  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
  《道林·格雷的画像》
  作者不明
  后面又补写了“道林原型”几个字,但被两道平行斜线无情划掉。最后,是一幅笔触精锐细腻的钢笔画。
  安德鲁·兰切斯特深深凝眉——那是一个恶心的、长满蛆虫的大脑——是自己的大脑。
  炖盅被打翻,汤汁洒了一地。
  他气得将这份书单与画作撕成碎片,降雪般扬到塔齐欧脸上。“该死的疯狗!”他吼了出来,“你这种货色怎么还不下地狱啊?”
  见塔齐欧无动于衷,他气忿地抬起手掌,被狱吏拦下。“请注意您的言行,兰切斯特先生。”
  安德鲁·兰切斯特甩手走到门边。
  “妖里妖气的死基佬!”他一边回头叫唤,一边擦眼镜片,“别指望我以后会来看你,就算你哭着跪下来求我都不行!”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又尖又奇怪、面部表情阴险扭曲,但那又如何?他变成这样全是塔齐欧一手造成的。这个罪魁祸首、这个奴隶就应该永远被囚禁于此,永远在无尽忏悔中乞求主的原谅!
  探监者拂然而去,安静的囚犯被狱吏搀回牢房。
  第86章
  爱的目的是去爱。——奥斯卡·王尔德
  86
  第五年冬天,距离被释放还有两个月,在瑞丁监狱的院子里,塔齐欧捕捉到一张陌生面孔。
  事实上,因严重猥亵罪被关进来的犯人少之又少——在英国,人类们都谨小慎微。
  奇怪的是,大家似乎都在讨论这位“新人”。
  有时他们会邀请塔齐欧过来说要一起讨论。对此,被邀请者总是避之不谈。一是没兴趣,二是没必要——倘若对方罪证落实,探索他对身心百害无益;假设这只人类和自己一样含冤入狱(概率微乎其微),比起道听途说,塔齐欧更愿意正面和他对话。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