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艾斯克?”塔齐欧用德语译出那串摩斯密码,得到人类眼神肯定后迅速把他拽进屋,并送去一条毛巾。“我洗过了,您放心用。”
“谢谢。”人类放下箱子,用毛巾擦了擦脸和脖子,转身将外套挂在衣架上。
塔齐欧:“箱子里……”
“是操作及转子内部线路资料。”艾斯克走到他面前,“现在,我要的东西呢?”
塔齐欧取出钱袋,即将递交到对方手上。“等一下,”他将它收回,“您怎么证明这些资料是真的?”
“如果连这点信任都没有的话那干脆别做生意啦!”艾斯克比手画脚地说,“我们大老远飞比利时,跑到这破屋子里,是来听他们嚎叫的吗?”
塔齐欧:“……我只是想不通,您跟我们说您在德国密码处工作,您的哥哥又是通讯部高官,现在出一万马克就从您这儿买走情报。我、我很难不怀疑你们是不是串通好的。”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
人类狠巴巴道:“我要钱,钱——你懂吗?国家机密在我这儿狗屁不是!我甚至觉得你们拿钱买它都算亏了。我巴不得你们赶紧破解那台该死的机器,让德国全军覆没。是的,最好将巴戈利亚以外的地方统统炸掉!”
见塔齐欧双唇微启,他露出冷冷的轻蔑表情,打开手提箱,将里面的资料一股脑儿倒掉,近百张稿纸天女散花般铺了一床。最后,他撂下空箱子,做了个“验货吧”的手势。
塔齐欧趴床上动手整理起来。
他一边排页码,一边扫视上面的内容——
常规恩尼格玛机有三个转子。
这他知道,也见过。它们均刻有26个字母,可通过旋转使某一字母朝上。
三个转子的初始方向即密钥?
这样一来,光密钥就有……17576个!
转子可拆卸换位?
哦,不是17576,是105456。
连接板至多可互换6对字母的信号?
乍一看不多,但仔细算算,内部连线状况可达100391791500种。
三个转子的初始方向、排列顺序,再有连接板加持——密文破译概率仅为1/1.05869e16。
转头望去,艾斯克已经躺在另一张床上睡着了。
塔齐欧轻轻将资料叠好放在枕边,钻进被窝后睁眼躺平。如果资料记录的信息是真的,那么要靠不动脑筋一遍遍地暴力破解完全就是天方夜谭。
不过好在有内部线路图和设计思路,回去要是能根据它复制出一台法国制造的恩尼格玛机,说不定也能在过程里摸到其中的窍妙。
“因为我是一个被抛弃的失败者。”
猝然而来的声音让塔齐欧炸起头皮。
“什……什么?”
“我以前是个兵,”艾斯克喃喃道,“有好几次,我差点死在战场上。那时我立志精忠报国,因为我相信士兵保护国家,国家才能保护士兵。我全力以赴,尽管到最后我的国家还是吃了败仗。后来部队裁军,我毫无预兆地被裁掉,而比我年长的大哥竟意外被保留,并且过得风生水起!对我来说,裁军断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后路,还有妻儿在等我着去养活。退伍后我尝试开肥皂厂,奈何战后引发的一系列财政危机让我彻底破产,于是我又不得不回通讯部,恳求我那春风得意的好大哥施舍我一份挣钱的差事。他给我的工作收入微薄,我只能将我的家人送到偏远的巴戈利亚。他们在那里一年的开销还没有我们在柏林一个月花得多。”
塔齐欧:“抱歉……”
“该抱歉的不是你!”人类猛地坐起来说,“于国人而言,我是叛徒;在你们眼中,我是走狗。可我深知自己更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我的妻子需要过冬的衣服和炭火,我的孩子需要营养和上学的费用。如果这个国家无法保护我、无法保护我的家人,无法给予我们最基本的生活保障,那我为什么要继续为它服务?这个国家在需要我的时候利用我,不需要我的时候就一脚把我踹开。而现在,我只不过是再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它罢了。”
塔齐欧对着天花板眨巴眼睛。
“请问我们可以关灯睡觉吗?”
艾斯克:“关吧。”
“嗯,晚安。”
“晚安。”
第88章
88
“双方各备一台恩尼格玛机,发出方调节转子的排列和初始方向,这是关键点,即密钥。随后键入明文,显示器灯泡发光,其对应字母即密文。密文以电报形式发送,收入方接到密文后按照约定调置密钥,依次键入密文,显示器所亮灯泡即明文内容。”
组员们围坐在会议桌前,睡眼惺忪地看着塔齐欧。桌上摆着恩尼格玛机。
“操作是这么操作,问题是现在不要我们操作,亲爱的莫里斯,我们是负责解密的。”
“是啊,而且你说的这些仅适用于德陆空两军,海军那边可还有一套kurzsignalheft密码本。”
“那密码本是干什么用的?”
“据说是将重要信息事先替换成别的字母,再用恩尼格玛进行加密。”
“老天……”
“但是别忘了,我们还有艾斯克先生。”塔齐欧尽量把话说得很和善,“运气好的话,我们可以从他那儿买到加密算法——密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改变,但加密算法不会,除非德军能够在一分钟内动用大量成本改器械换程序。当然,拿不到也没关系,只要拥有某个加密器件或程序,我们也能够用它反推出……”
“别异想天开了!”
离他最近的组员站起来喊:“德国佬发明这东西是供我们一个个地在这儿陪他们调情吗?就因为它无解,他们才敢堂而皇之地用它传递战略情报。”
塔齐欧保持从容:“我们不应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显然,波兰在这方面要比我们做得好。”
他看向恩尼格玛机,眼里充满对它的怜爱。
“噗,波兰?也是,波兰人想这玩意都快想疯了。为了弄明白破转子的线路图,他们还特地从印度请了个天眼通大师过来遥感,求菩萨显灵制伏这万恶的数学呢。”
“至少他们没有忘记他们的职责。”塔齐欧冷冷道,“贝特朗上尉说波兰那边已经提出诉求,坚持要得到我们手上关于恩尼格玛机的全部资料。我最后再问你们一遍,这些资料你们还看不看?”
在场人噤若寒蝉。
两三分钟肃静过后——
“德国佬都不稀罕的东西,我们要来干什么……”
“不看了,看多少遍都白费力气。”
“全给波兰,看他们能弄出个什么名堂。”
塔齐欧眼睛发烫,满怀失望地点点头,卷起资料就往外走。忽然他听到哐啷一声,回过头看,恩尼格玛机已经被砸碎,再也修不好了。
他没管他们,自顾自地出了门。
路上他一手夹资料,一手抹眼泪。他真的再也无法忍受。他们毁坏的不仅仅是机器,更是他的心血和爱!他千辛万苦找到它、定期维修它,使它能够正常运转、供他们研究。还有这些资料——他爱不释手的宝贝,好像这个团队里除了他自己,没人把它们当回事。
他孤独地走在巴黎街道上。
大雾寒凉,城市灰蒙蒙一片,远方埃菲尔铁塔仿佛刚下断头台。塔齐欧一口接一口,将这些水汽深深吸进喉咙,直到胸膛似撕裂般疼痛,他倚在桥头,伤楚久久不能平复。回到旅馆,他将资料平整摞在茶几上,然后枕着它们发呆,接着哭了几百个来回,最后在模糊的视线中入睡,又在晨曦普照大地前梦醒。
后来,贝特朗上尉在他办公桌上看到了波兰人梦寐以求的密码机资料,和一封真挚简短的辞职信。
※
夕阳西下,两道背影并排镶嵌在红砖屋顶上。
“真的不考虑加入我们吗?”波兰小伙子马里安·雷杰夫斯基用德语问。
塔齐欧轻轻摇头:“你们已经能够破译德方最高机密了,我一个……一个外国人不太想掺和这些。你了解我,我能抱一台恩尼格玛机和你玩就很开心。”
“你是开心了,”人类笑着挥动起两只手,“我这十个手指头就没好过!从拿到资料开始,我和杰尔兹、亨里克……我们所有人为了破解那些转子、连接板,我们记录循环圈、建立密钥档案,废寝忘食整整一年。到现在我们每天都还对着它,醒来第一件事和睡前最后一件事,甚至梦里我都在解密。最初那段时间,我感觉那些字母——a/l、t/d、k/f、o/y,myria、mille、centa……它们在我脑子里转啊转啊转啊转。我有次给朋友写信,一不留神把逗号写成zz,问号写成fraq;单词间没空格,因为全被x串一块儿啦!”
塔齐欧静静地注视着他。
雷杰夫斯基摘下眼镜,用大拇指关节摁了摁发红的眼角:“我们波兰和英国、法国这些国家不一样,我好像说了句废话……四个世纪以来,我们不是被沙俄打,就是被沙俄所带领的其他国家围殴。我们西边是德国,东边是苏维埃联盟。我们必须时刻警惕,不能放过任何一条关系到我们国家的军事讯息。我和杰尔兹设计了一台组合机器,可以帮我们在两小时内找到德军当天密钥。我们为它取名‘炸弹’,它爆发的不是火药,而是生命和智慧。正如我们殚精竭虑的目的并不是称霸世界,我们只想在这世上占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