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天黑了,人类回去工作。塔齐欧独自瞻望北极星——它已为他指明方向。
“今天是1935年6月23日,在玛雅长计历中记为12.16.1.6.14,用卓尔金历可记为12ix,太阳历则为2zotz。不过最好将卓尔金历与太阳历联用,即12ix 2zotz。”
第89章
89
天空阴沉依旧,塔齐欧站在数学桥上,剑河直到很远的地方都风平浪静。他身穿黑色英式长袍,手捧一杯拿铁咖啡,小泰迪熊玩偶在怀里陪他一起看报纸。
他看得不算认真,因为他胸口的石癍最近又开始生长了。生长?不,准确来说是再现。此前它们一直隐藏在皮层里,从未离开过他。他不知道诱发它们的因素是什么,年龄?气候?还是吃坏了什么东西?
几个学生零零星星地从他身边经过,他想象自己融入他们,和他们谈笑风生,然后听唱诗班男童合唱、骑自行车上下学。啊,莫里斯这只人类到现在还不会骑自行车!他还得教他——
嗯……
等他们下次见面的时候。
塔齐欧合起报纸,眼睛红红的。
他曾希望自己能患上一种多见于中老年人类的阿尔茨海默症,好忘记异种身份,忘记过去经历的一切痛苦。但他不想因为疾病而忘记莫里斯,忘记他就等于忘记快乐。
在塔齐欧的美好记忆中,莫里斯从未缺席。
他们是朋友、搭档、情人、战友,更是长达三个世纪的家人。莫里斯在寻找塔齐欧的路上不会迷失方向,因为他说过,他找他不需要嗅觉,而是用心;可就算没有心,他依然能够找到他、理解他。
他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等待他。
他可以去任何他所在的地方陪伴他。
现在,塔齐欧想回家了。
回太平洋,去听听波塞冬怎么说。
他将凉透的拿铁小口喝完,打了个嗝,带着全部家当向右一转——迎面而来一只学生,穿着运动背心和短裤。他在跑步吗?看样子是。原来陆地上还有闭着眼睛跑步的人类,这点莫里斯没跟他讲过。
下一刻,塔齐欧仰面朝天,连同他的报纸和小泰迪熊。空纸杯脱离束缚,骨碌碌到桥的那边。
被迫和陌生人类近距离对视,塔齐欧差点就放出刺丝。“非常抱歉!”学生尴尬地把他扶起来,“我真不是故意的,您没受伤吧前辈?”
“你……你叫我什么?”
塔齐欧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他。
人类谦逊地垂下眼帘:“您不像学生,也不像教授,所以我猜测您是来故地重游的前辈。”
“就算你猜对了吧。”
这位前辈接过对方捡起的报纸和玩偶。就在他打算过去拾回空纸杯时,学生抢先一步,帮他完成了这个打算。
塔齐欧问:“你为什么要闭着眼睛跑步?”
“……我是在想我的论文,”小伙子腼腆回答,“关于高斯误差函数的。刚好有了灵感,闭上眼睛能帮助我更好地思考。这里平常没什么人,所以我觉得很安全。”
“现在还觉得安全吗?”
“更安全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们都没受伤,您也没找我的麻烦。”
他们走到桥头。
“既然闭着眼睛能帮助你思考论文,”塔齐欧道,“你为什么又要在这时候跑步?”
“因为我喜欢跑步。”
学生看向他说:“就我个人而论,跑步是最不受限制的运动——只要我想,随时随地就能去做。我压力大的时候也会去跑步。您知道,数学不适合在焦虑状态下学习,所以我习惯用跑步来减压,跑完再去学数学。”
“我猜你更喜欢数学。”
“嗯,就算您猜对了吧。”
人类主动发出邀请:“一起?”
塔齐欧:“带着报纸和泰迪?”
“我可以帮您拿纸杯。”
“谢谢。那么,开始吧。”
第90章
90
几个月后,塔齐欧改变主意,他决定暂时不回太平洋——他要去印度看望那位学生的家人。“我父亲在印度民政部当官,母亲在那边陪他。我们很少见面,我为他们准备了圣诞礼物。”
“我替你送这份礼物吧,阿兰,”塔齐欧说,“等我的好消息。”主要是他还没去过印度,也正好想去看看。
就这样,在人类的帮助下,塔齐欧买了张船票从英国驶向印度。他时常趴在桅杆上,复诵着热力学定律和积分公式,以此来克制自己一头扎进海里的冲动。
很快他又觉得不够,就在心里自己给自己出题。做完题后,他设想莫里斯在身边,自己该如何把这些东西教给他,再听他如何给自己讲心灵哲学和认识论。
海风滋润天际,长出一大片玫瑰,藤条缱绻,花朵相继绽放,风光旖旎,说不出的妖娆;弯弯的月亮焕发出幽光,被空气过滤,如同银色三叉戟刺透水汽,直抵人心。
咔嚓——!
咔嚓——咔嚓——!!
塔齐欧偏过头,看到一个打扮干净利落的亚洲人正举着双反相机,镜头对准这边不停地拍。被发现后,这只人类放下设备,动作轻柔缓慢,伴随着迷蒙的眼神,产生一种麻醉和惹人注目的效果。
“可以给我看看你的照片吗?”塔齐欧表示友好。人类没说话,默默朝他走来,将那些已经保存到取景器里的画面一张张切换。
塔齐欧:“……你一直在拍我?”
摄影师笑了笑。
“私以为,”他用柔软而含糊的英语轻声道,“您和我的新胶卷很配。”
塔齐欧全神贯注地盯着照片。
他对照着拍摄时间,发现当他想到莫里斯时,眼睛在相机里是糊的。不过整体看来这组照片拍得确实不错,或许他可以花钱把它们买下来,选几张寄给阿兰,剩下的自留,再塑封一张,到时候贴波塞冬人中上。
散发杏仁香气的人类在一旁问:“喜欢吗?”
“喜欢。”塔齐欧如实回答,“说吧,多少钱我能买下它们?”没得到回复,他抬眼一瞧,摄影师的表情已经扭曲成一个僵住的微笑。“这是我们的共有财产,我怎么舍得把它们卖给您?照片我会洗出来送您,但我不准您给别人——看都不行。”
这个要求倒也合乎情理吧。
塔齐欧:“……哦,好。”
后来他们靠着桅杆聊了一会儿。原来这只人类叫岩波俊介,来自日本京都。他这次专程到印度拍荷花,因为他说只有在印度才能遇见真正的荷花。他自称二十七岁,但看上去不到二十岁,或许这就是亚洲人的独特之处吧。他还有个妹妹,叫岩波绘里,前两天刚过九岁生日。
“您给我的感觉,奥沙利文先生——与我想象中的荷花不谋而合。”岩波俊介说。
听到这话,塔齐欧不禁想起他和莫里斯在埃及碰到的蓝莲异种——那数十条长满獠牙的花蕊,杀人即碎尸。倘若他给人类带来的是这种感觉,那估计会很有趣。“是吗?……你挺厉害的,岩波先生。”
“该您了。”摄影师把眼帘垂下又张开,“在您眼里,我像什么?”
于是塔齐欧认真打量起来——
这只人类,他的一张脸内向而素雅,面色白如牛奶,被乌黑色鬈发所簇拥,鼻子挺直,嘴型饱满,他的双眼皮非常好看。单论外形,他确实有一种巧夺天工之美在身上。再看气度,他目前表现出的样子异常优雅,不管是举手投足的姿态、说话的口型、还是用白色指尖按快门的动作,声音柔和,既轻缓又自信,由于那种东方文化的熏陶而显得更加深沉。
鬼。
塔齐欧给出最终答案。
“你给我的感觉,像一只鬼。”
岩波听后,额头立刻阴沉下来,露出愤怒的轻蔑。他蹙起眉毛,眼睛仿佛被压陷。他用自己的手心去碰塔齐欧的手背:“我恳请您能再好好感受一下。”
话毕,他两眼一翻倒地睡着了。
数根刺丝脱落。“抱歉,我感受不出来别的什么了。”塔齐欧踩上桅杆,纵身跳进了大海。
※
船到达港口,塔齐欧登岸领取行李。
他按照朋友给的地址寻找目的地,受英国殖民影响,这里很多原住民都能和他说几句英语,所以他没多久便见到图灵老先生,把礼物带给他并询问了当地的美食和忌讳。
早年莫里斯给他讲过印度历史。
这只人类花了三个晚上的时间,从月护王旃陀罗笈多建立孔雀王朝讲到德里苏丹国瓦解。因此塔齐欧对印度也并非全然不知,但保险起见还是得弄清当下形势,否则一不留神,就会像那位犯忌的传教士一样被人类烹煮分食。
月光集市上,他走马观花,好奇地看那些太妃糖色的漂亮人类在这边烤奶酪飞饼、又在那边穿珠光宝气的纱裙跳婆罗多舞。
他坐进餐馆,左手端起热奶茶,右手忙碌地往嘴里拨饭。忽然光线暗下,新来的客人在对面落座。“我们又见面了,奥沙利文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