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为什么?你哪儿得罪他们了?”
  弗朗茨发笑,眉眼几乎皱在一起了。
  “傻孩子,他们伤害我是不需要理由的。”
  塔齐欧用手腕抵开他。“就和你伤害我和莫里斯一样,对吗?”他握住那对瘦骨嶙峋的肩膀,“你被他们欺负得和莫里斯一样惨。不,你比他更惨。莫里斯有我,你什么都没有。”
  “你这张嘴啊。”弗朗茨发出颓丧的笑声,将下巴担在塔齐欧肩膀上,“那小狼崽子呢?他死了没?”
  塔齐欧:“没有,我们上个世纪走散了。但我知道他还活着,他永远和我同在。”
  “那真遗憾……”
  鹦鹉叹了口气:“他不能亲眼看到你下地狱。”
  塔齐欧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
  “你完了,我的孩子。”弗朗茨幸灾乐祸地看着他,“来到这里,你算是完喽!啊,想到你接下来会经历什么,我的破嗓子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等到了,终于让我等到了!你完了我跟你说,完了……”
  “到底怎么回事?”
  塔齐欧质问他:“你都知道些什么,弗朗茨?我需要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你很快就会变得和我一样,”鹦鹉笑着说,“至少他们会把我这套统统在你身上演示一遍——从进门开始,你就已经不再是塔齐欧,而是他们新进的‘马路大’!”
  马路大?——日语中意为圆木。
  弗朗茨为什么要说他是圆木?
  “那些被士兵押送的人类……”
  弗朗茨:“他们都是‘马路大’,不管是中国的、朝鲜的,还是我们白俄——都会被他们用来做实验,一个也逃不了。”
  “实验?”塔齐欧满脸诧异,“你说,人类用人类,做实验?什么实验?测试他们的跑步速度、运算能力?”
  “把他们变成我这样,或干脆变成一具尸体的实验。”鹦鹉狞笑着说,“日本人在我们身上做实验,搞生化武器,再投放到战场上。我们在无形中助纣为虐,帮他们攻打人类。每一个参与实验的‘马路大’,都是他们国家的罪人。”
  “我们不是罪人!”
  塔齐欧站起来道:“我们是受害者——我是受害者,你也是受害者。这里的每一位中国人、朝鲜人、白俄人,他们全都是受害者。”
  他捧起弗朗茨耷拉的脸。
  “我们要反抗,”他说,“我们是异种,我们联手肯定可以出去,然后我们再想办法拯救更多无辜的人类,将石井的恶行公之于众。相信我,弗朗茨公爵。我有刺丝,我可以保护你……”
  “谁稀罕你的保护?”
  鹦鹉把头一甩:“我巴不得你们全都死在这里。看人类自相残杀、尸横遍野,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还有你,没能亲手抓获你、折磨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我是恨日本人,但我更恨你。”
  “为什么?”
  “变成异种前,我不过是一只普通的家养鹦鹉。我有个主人,我费尽心思地讨好他、取悦他,学习他教我的那些……又愚蠢又可笑的俏皮话。我享受被他爱抚,甘愿为他收起我渴望自由的翅膀,因为我爱他。后来有一天,他生病了。不是那种人类该有的病。他很绝望,我看得出来,他痛不欲生。我过去安慰他,把我所能想到的俏皮话全都说给他听。他听完后一把抓住我。他很生气。我害怕了,下意识叨破他的手。他还是不肯放开我。更要命的是,他把我的喙按在伤口上,把他的血喂给我喝。他想让我也生病,我知道,我愿意。结果事态转折,他的血非但没有毒死我,反而让我变异、长大,吸收掉他全部的血肉并占领思想,成为他的主人。”
  弗朗茨轻轻吻了吻塔齐欧的脸颊:“之后我来到俄国,为米哈伊尔那孩子效命。他不爱我,至少不是真的爱。我任劳任怨,却换不来一颗真心。而你——又穷,又蠢,却始终有那么一个人愿意为你赴汤蹈火。金钱和权力,我苦苦追寻的命根子,你视如粪土。我拥有的你不想要,你拥有的我得不到。我只能眼巴巴地羡慕你、嫉妒你、珍爱你。是的,我爱你的纯洁和天赋,爱你的善良和运气,爱你身上所有我没有的东西。同时我也对你恨之入骨,我不明白,既然上天不愿将你赋予我,又为什么给了我想要得到你的欲望?明知得不到,却又时刻想着,如果欲望不存在该多好——如果你不存在,那该多好!”
  “那阿普萨拉呢?”塔齐欧问,“她不爱你吗?”
  提到这个名字,弗朗茨眉眼中显露出一种罕见的温柔:“她要是真心爱我,就不会背着我把你藏起来了。她和我可以是盟友,也可以是敌人,但绝不可能成为恋人。”
  塔齐欧:“哦。”
  渐渐,他在鹦鹉怀里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到的内容真实而可怕。当他醒来时,弗朗茨公爵正咬着他的脖子在吸血。他牙齿很尖,像鸟喙,钩进皮肤、继而将其撕裂。
  这只鹦鹉变得越来越年轻,变回1615年的模样。看到后背新长出一对美丽的大红翅膀——他喜不自胜,用尽全力撞开了门,飞出去高声呼喊:“我自由啦!”
  紧接着,数十架枪支在外面扫射,响彻云霄。随即是一阵极其刺耳的触电声,比枪声还要恐怖。
  两只人类拖进来一具焦糊的尸体——
  弗朗茨公爵的尸体。
  第92章
  92
  弗朗茨公爵死前那一刻,塔齐欧做了一个梦。它并不连贯,而是像拼图那样,由好些板块拼凑而成。具体是哪些板块呢?塔齐欧对此刻骨铭心——
  凌晨,弗朗茨被带到户外。
  他们把他的手绑起来,凿冰取水往上浇。水在弗朗茨手上凝结成一根根冰柱,他们又将冰柱敲掉,再浇水成冰。循环往复十小时,直到他的手冻得发黑发紫。
  随后他们将弗朗茨带回室内,将他的手摁进温水解冻。再伸出来,那双手已经坏死,皱缩成半个拳头大小。他们刮掉手皮,暴露出他的骨头。
  这就是冻伤实验。
  下午,弗朗茨被绑到野外实验场木桩上。
  他们是要拿他当靶子射击吗?正好,反正他早就想死了。可是一声轰响,耳鸣过后,他发现自己没了条腿。他哭了,因为他无法自己抹眼泪。他想杀死他们,因为他们连他杀死自己的权利都要剥夺。
  他还活着吗?——他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是硝烟、鲜血,和徒劳无功的哀嚎。
  这就是手榴弹实验。
  黄昏,弗朗茨被扒光衣裳,送进一台机械设备舱。
  这里好像很安全,什么都没有。但没多久,他捂着耳朵,倒在地上不住地抽搐。一双双眼睛透过观察窗看着他,手指冷漠地在纸上记录数据。
  弗朗茨的身体开始膨胀,排泄物陆续涌出,最后肠道喷射、各脏器四分五裂。
  这就是减压实验。
  午夜,弗朗茨刚睡着,就被他们拽起来。他们灌他喝下经由石井四郎发明的滤水器过滤的尿。他反抗不成,被他们无麻醉拔掉了三颗智齿。
  塔齐欧醒来后,梦的主人公死了。
  弗朗茨通过梦境向他传达这里的情况,正如他曾好多次梦到过他一样。这不是弗朗茨一个人的经历,是所有被抓来做实验的无辜者的经历,也是塔齐欧的切身体验。
  “我的命要多少有多少。”他说,“你们用我一个就好。放过他们,他们还活着。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他们才不是人,他们是我们这里最珍贵的‘马路大’。为我们大日本帝国科研献身是他们的荣幸!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我们最廉价的‘马路大’,你对我们最大的价值不过是活体解剖。”
  76544、76545、76546……
  76580、76621、76937……
  不到半年,塔齐欧在这里死了438次。
  他参与过256次活体解剖、147次冻伤实验、103次活靶和手榴弹实验、57次减压实验、48次和马互换血液、34次与人类交换四肢,还有不计其数的电击“治疗”。他曾放出过一次毒丝,可后来每次分化再生,他还未睁眼就已被人类迷晕。
  这天,他被带去毒气实验室。
  半道上他看到一个熟悉的人类女孩——岩波绘里。她正被日军轮i奸并强迫与公狗交i配。
  她的哥哥在一旁拍照。
  塔齐欧奋不顾身跑了过去,他发誓今天一定要掐住岩波俊介的脖子。然而刚跑没两步,他就被子弹击中小腿跪倒在地,接着就是一顿围殴。
  他没能放出刺丝,因为刺丝只有在外界危害波及到主人生命时才肯跑出来救他。
  它们感知到人类不会将塔齐欧活活打死,也感知到塔齐欧希望被他们活活打死。
  最后他被拖进毒气室,又一次实现分化再生。
  就好像是一个无底洞。
  重获新生,接受折磨,迎来死亡;再重获新生,接受更残酷的折磨,迎来更痛苦的死亡。
  被用来做实验的人类们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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