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居然是八皇子么……
  好端端地提这个做什么?
  等等。他们是怎么聊起这里的?苏景同问他第一次见自己的印象……
  苏景同突然明白,他以为的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六皇子伤好后在学府见面,顾朔眼中的第一次见面,难道是他摔了的那回?
  “娴妃娘娘不愿小八被处罚……”
  苏景同明白了,宫人是娴妃宫中的,娴妃舍不得亲儿子,自然就把寄养在她处的便宜儿子推出去。
  苏景同拍拍顾朔的手,示意他不必再往下说,顾朔那时不过十岁,被自己养母推出去顶罪的滋味想必难熬。过去足够难受,又何必非要讲出来,重新挖开血淋淋的伤口。
  顾朔自然地说下去,“娴妃宫中的宫人众口一词,我的衣食住行全在娴妃宫中,仰人鼻息。皇后和大皇子一口咬死就是我。”
  “而我父皇,他当然知道不是我,可他不在乎真相,他只需要一个交代。”顾朔道:“我无可辩驳,只能沉默。”
  苏景同心头一紧,被父母明知冤枉还要推出去顶罪,难怪顾朔小时候不爱理人。
  “我跪在青石板路上,周围宫人来去,人人都能看到我被责罚,”顾朔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我好面子,这比再给我二十板子还要让我难堪。”
  “我跪着的时候心里有很多愤懑,很想站起来和他们分辨是非。等我情绪平复,我开始反思我为什么会失控。”
  苏景同服气,顾朔情绪稳定得可怕,其他十岁的小孩遭遇此事,只怕哭得不能自已,而他挨了二十板子又被罚跪,居然在反思自己怎会情绪失控。
  “我认为是我没看清自己的处境,对他们有过高的期待。”顾朔慢条斯理道:“我们兄弟十一人中,我父皇最看重大皇兄,他是嫡长子,外祖父掌握禁军兵权,我父皇想在你爹手中讨得喘息,要依靠他外祖父。其次是我,他觉得我最像龙子凤孙,赏大皇兄两件东西,会想着赏我一件。因此宫人不敢因我生母卑微怠慢我。他是宫中权与力的代表,随手一举就能改变我的处境。我对他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他那天选择冤枉我,理由很充足。第一,大皇兄和皇后娘娘视我为眼中钉,指证是我,他想维系和皇后一族的关系,不肯拂他们面子。第二,他急需给你爹交代,没空去查真相。第三,养母冤枉寄养的孩子,是皇室丑闻,他不想丢人。”
  顾朔平静地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太把自己当回事,以为他作为我父亲,会为我主持公道。所以当他没有,我失望,我愤怒。”
  第18章 厌恶
  “我对娴妃倒没什么怨气,娴妃娘娘心中,我是寄养在她名下的皇子,和亲生的儿子有亲疏远近之分。只是我出生起就在娴妃宫中长大,视她为亲娘。她待我和气温柔,我曾经很喜欢她。骤然遇到此事,没收拾好心情。”
  顾朔道:“这只是一次合情合理意料之中的偏心,我早有预料却依然失控,是因为情感淡化了我的理性。”
  “我回想了我和娴妃相处的点滴,娴妃起初待我很一般,她养我两年后怀孕生子,从此心思都在小八身上。后来父皇待我有两分看重,偶尔来娴妃宫中坐坐,问我功课,娴妃才待我好起来。”
  “娴妃宫中的宫人,平时待我不错。但事到临头,依然会听从一宫主位娴妃的安排。”
  “这就是权力的力量。”顾朔说:“跪在那里的是我,而不是别人,是因为我没有权力。我不能让皇权统一、不能让摄政王忌惮、不能让父皇依靠、不能让宫人臣服。情绪失控是因为我没看清自己的处境,有错误的期待。”
  “这是严重的错误,我需要纠正。”顾朔垂眸,“纠正不容易,我需要时间。所以那时躲你,也躲所有人。”顾朔揉苏景同的头发,“不是针对你。不讨厌你。”
  苏景同窒息,作为孩子,觉得自己爹娘爱自己,这是什么错误?他需要纠正什么?
  看清自己在周文帝和娴妃心中什么都不是?
  用对皇帝和一宫主位的态度去面对自己的爹娘?
  顾朔说得轻描淡写,苏景同听得字字钻心,他那时要用什么心情,去一遍遍洗脑提醒自己,爹娘不爱他,一切都是假的,他们的温情掺杂着利益纠葛,他必须要把家当做战场严阵以待。
  苏景同把脸贴在顾朔手背上,亲昵地噌噌,“对不起。”摔一跤是什么大事?假如他没有哭着回去告状,他爹不会找周文帝要说法,顾朔也不会受此苦,“你没有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当时才十岁,你足够冷静、足够理性,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是他们不负责任,错的是他们,是我。”
  顾朔手翻转,掐住苏景同的脸,“收回你的道歉。”
  苏景同不明所以。
  五岁的小孩,从轿辇摔下来,磕破头,哭着回去告状,情理之中。苏景同一面安慰顾朔,说这不是他的错,是周文帝和娴妃不负责,一面却又怪五岁的自己不该哭,不该没预见到对他的伤害。“你道德感总是过高,你最擅长的事是难为自己。”顾朔评价,“朕不想从你口中听到道歉。”
  苏景同奇怪地看他。
  顾朔补充:“这是圣旨。”
  “那,”苏景同犹犹豫豫,“接旨。”
  顾朔又将话题带回来:“朕有一点不明白。”
  “嗯?”
  “不止朕躲你,学府的皇子、伴读,人人都怕你。”顾朔问:“你为何偏记朕?”
  苏景同难以启齿,“他们长得不好看。”
  顾朔:……
  “你……”顾朔憋得说不出话。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苏景同无所谓,“你们读书人就是太拘泥,谈美色变。”
  “陛下,”苏景同懒洋洋道:“你这般容易脸红,很难不让人想逗哭你。”
  “除了这件事,”顾朔冷静地转移话题:“你还有别的要控诉朕讨厌你的事吗?”
  苏景同冷笑,“数不胜数。”
  顾朔:……
  何至于此。
  天色太晚,“先捡要紧的说。”顾朔道。
  “滨州赈灾。”苏景同斩钉截铁。
  文和11年,大皇子和皇后撺掇周文帝把刚满十四岁的顾朔扔到新州当郡王,封号熙,远离权力中心。文和15年,摄政王苏季徵担心在外的藩王坐大,以给周文帝祝寿为由,将所有藩王找回来,包括十八岁的顾朔。
  新州苦寒,顾朔去时,一身锦缎,回来时换了粗棉衣。
  国家再乱再穷,京城都不穷,生活富足。顾朔生在宫闱、长在宫闱,曾经走的最远的路,是在皇宫狩猎场。他睁眼是繁花似锦,闭目是纸醉金迷。
  顾朔自以为在宫中看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自挨过周文帝的罚后,宫里拜高踩低,一应用度都是别人挑挑拣拣剩下才给他,锦缎是缝制错版不齐整的,饭菜是不新鲜的,冬日炭火是克扣的,就连笔墨纸砚,都是最差的。
  他到了新州才知什么是民生凋敝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原来就算一年到头劳作,也会饿死;原来一个小孩卖身为奴任打任骂,只要十来斤粮食;原来草皮树根观音土,都是可食用的;原来全家只有一条裤子,谁有需要谁穿出门。
  他曾经顾影自怜的爹娘不爱,找不到出生活着的意义,在新州真正的巨大苦难面前不值一提。比起矫情的鸡毛蒜皮,如何让新州百姓活下去才是正事。
  他没日没夜研究怎么能治理好新州,砥砺四年,才堪堪让新州百姓能吃饱肚子。
  锦缎自然不穿了,穿着锦缎在新州,像行走在他人的伤口上,火辣辣地羞耻。
  顾朔自新州回来,再看到京都的金碧辉煌挥金如土,愈发沉默。
  文和16年,滨州水灾,急需朝廷救援。
  周文帝安排大皇子携带尚方宝剑前往赈灾,为他攒攒声誉功绩——赈灾并不容易,但摄政王把持朝政,轻松挣功劳的活他一点不肯放给大皇子,赈灾又苦又累,风险高,地区错综复杂,一个做不好容易把自己搭进去,摄政王作壁上观,由着周文帝操作。
  周文帝也想到这点,光把大皇子放下去,他一万个不放心,皇子中若问谁有本事把事办好,盘点来盘点去,只剩顾朔。
  顾朔在新州的政绩着实突出,他从新州走的时候,百姓哭着送了几里路,争抢着往他马车上塞干粮——粮食是百姓的命根子,但愿意给他路上吃。顾朔红着眼下车给送别的百姓磕了个头,才转身离开。
  ——探子报回时,周文帝长吁短叹许久,顾朔生错肚皮了,他要托生在皇后肚皮里就好了。
  大皇子为钦差,顾朔为辅。有顾朔辅佐大皇子,大皇子应当能圆满完成任务回来。
  圣旨下后,摄政王把苏景同也插进赈灾队伍——与其让大皇子一个人独占政绩,不如大家一起,苏景同十四岁了,也是时候攒功绩了,周文帝放心顾朔,苏季徵同样信得过顾朔,有顾朔在,此行自然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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