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是。”崔羌淡声应道。
棋局错综复杂,顺桓帝全神贯注于此,反观崔羌,手执白棋,无论何时都是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
一局棋下罢,不出所料,是为平局。
皇帝兴致愈甚,如今朝堂之上能与他对弈之人几乎没有,不是一窍不通便是战战兢兢刻意退让。可每每同崔羌下棋,他费尽全力大多时候也只得个平局,鲜少能赢。
第二局棋下,约莫过了不到一炷香功夫,崔羌落子如风,不知不觉间,棋上白子便攻陷大半,胜局已分。
顺桓帝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棋风独特,如今能与你一战之人应只有慎安了。”
崔羌微微一愣,这几日来,倒是皇帝第一次和他提起李将军。李慎安是国公府嫡长子,李皇后之兄,顺桓帝还是太子时,便入东宫伴读。
“谢陛下谬赞。”崔羌目光恭敬敛下,语速平缓却带着一丝散漫,依旧是少年人独有的腔调,“陛下局观天下万姓,不争一隅一角,是为大棋。而臣下的则是小棋,仅于这一寸棋局之上算计,同陛下和将军相比,臣实在愧不敢当。”
世人都爱听夸赞之语,皇帝也免不了俗。
闻言顺桓帝心中更是舒畅,他沉声一笑,“朕老了,从前同慎安对弈,他总说这下棋之道与领兵打仗是一样的道理,他将那行军布阵之法用于棋局之上,连朕都赢不了他。”
崔羌扬唇一笑,“胜固欣然,败亦可喜。棋之道在弈,却不止于此,棋逢对手何尝不是人生一幸事。”
“崔探事所言极是。”顺桓帝接过身侧太监呈上来的茶润了润嗓,旋即长叹一声,“只可惜啊,闲来打发时间罢了,慎安常年久居边关,长弓指日,马踏飞川,怕是早已将这深宫无趣给忘啰。”
崔羌心中颇为讥嘲,面上却不显。李将军战功赫赫,深得军心,又受百姓爱戴,故在皇帝眼中,自然是不念过往情谊,随时可能谋逆之臣。
帝王的猜忌,即是生来便有的一双无形之手,轻轻掩住了最真意的一隅,随着时间的流逝,只会愈渐加深。
直至今日,李将军十余年未被准许回城,顺桓帝偏偏又不愿承认是自己疑心过重。
崔羌神色平稳,唇角带着一惯的浅笑,“将军金戈铁马,护一方太平。可天下乱局,八方风雨,唯天子一人平定。”
顺皇帝笑着点头,面上威严全然成了宠信,“朕说错了,就算慎安在此,估计也赢不了你。”
“臣棋艺不精,能得陛下赏识,实乃臣之荣幸。”
“再陪朕来一局罢。”
“是。”
殿内墙角的香炉之中,丝丝缕缕淡青色烟雾缓缓上升,混杂在空气里,暖烟流淌,好闻的紧。
时光随如烟薄雾悄悄流散,殿内静谧,唯有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响。
此刻棋局进行到一半,汪直却突然慌张闯入。
皇帝皱眉,嗓音带着斥责,“你是老到连宫中规矩都忘了不成,这般慌慌张张做甚?”
“陛下恕罪。”汪直跪地请罪,话一出口还是十分焦急,“太医院来报,丽妃、丽妃娘娘小产了,方太医在丽妃娘娘的早膳中……”
话音一落,顺桓帝神色瞬间沉了下来,将手中棋子狠狠往案上一扔,错落有致的棋局瞬间乱作一团。
汪直瞬间被吓得噤了声,他每日跟在顺桓帝身旁,自是知晓陛下有多重视这个未出世的皇子的。
只见顺桓帝冷冷道,“朕倒要看看,这次又是谁如此胆大包天,不将朕放在眼里!”
言罢直径起身离去。
崔羌依旧淡然自若坐在那处,汪直起身便要跟着走,刚行至殿门惊觉这殿内还有一人,于是又匆忙返回至崔羌面前,恭敬笑道,“咱家估摸着陛下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崔大人可以先行离开了。”
崔羌眉梢微挑,“敢问公公,不知这丽妃娘娘小产,是因何缘故?”
若是从前,汪直必不会同他讲这些,可几日下来,崔羌深得圣上恩宠他是全然瞧在眼里的,别说刻意讨好,这得罪他自然是不敢的。
汪直看了看左右,宫人安静立在远处,是而他小声回道,“今儿早上,皇后娘娘打发人送了盒梨花酥去丽妃娘娘宫中,那丽妃娘娘用过后便腹痛难忍……之后便是大人您此刻瞧见的结果了。”
崔羌神情淡淡,起身朝人勾唇一笑,“多谢告知,公公快些跟上罢,本官即刻便走。”
汪直附和着点头称是。
第35章
李皇后宫中御厨精心烹调的糕点,竟成了诡谲的源头。此事一出,宫中传言纷纷,顺桓帝这几日脸色铁青如同冬日里寒冰,一纸冷旨,凤仙宫失去了昔日风华,李皇后的下场可想而知。
连接管六宫事务的权力也落入了王贵妃手中,李皇后如今同在冷宫别无二致。此事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一时之间,墙倒众人推,李党一众官员人人自危,势力渐渐倒戈。
可好巧不巧,边疆战况传来喜报,李将军击退敌军护国有功,且边疆常年战乱不休,想要彻底安定还需大费一番周折。故朝堂之上,大肆弹劾李党的一众文官也暂时低下了头颅。
太和宫。
顺桓帝正愁眉不展,“慎安平定边疆,居功至伟,朕着实心怀感激。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李氏之人犯错,朕竟不敢处置……”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权力掌控者面前,若是有了顾虑,便是一种威胁。崔羌了然于心,他奉命前去商讨对策,是以淡淡答道,“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李将军常年手握兵权,既然值得陛下信任,那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的道理,想必将军应当会理解的。”
皇帝沉沉一叹,不赞同道,“你还是太年轻,不知人心易变。值得信任与否,是会随着境遇改变的。你可知朕为何会喊你来?”
崔羌微垂着眼,面上一派平静,“臣愚钝。”
“眼下朕不能没有慎安,正因如此,这人只会愈加强大,待权倾朝野之时,最终连朕也控制不了,终究是养虎为患。”
崔羌心中冷笑,他为你上阵杀敌,结果全家被你圈禁,此刻这皇帝担心李慎安造反倒算正常了。崔羌唇角带着不明显的笑意,那双漆黑的眼抬起来,谦恭看不出一丝锋芒。
他弯腰行礼,“臣不懂,臣只知晓,陛下安,天下才能安。臣愿做陛下的刀,当天下百姓的剑,死生不顾。”
忆往昔少年时,他也曾满怀豪情壮志……顺桓帝看着立在面前的人,目光沉沉不带一丝犹豫,他要培养出下一个李慎安,一个既能制衡王党,更要忠心不二的李慎安。
但眼下李氏之人不能有事,顺桓帝刚想拟旨解了那三人的禁令,崔羌适时开口,“若是陛下全然放任不罚,难以服众,更难堵天下悠悠众口。”
最终,在权衡之下,顺桓帝只暂时解了对东宫的圈禁。
东宫。
太子殿下倚窗而坐,目光穿过层层宫墙,落在远方苍穹之上。阿兰只觉得太子殿下仿佛成了一尊沉默的雕像,除了静静地守着这座空旷的宫殿,似乎对别的事物皆提不起兴致了。她轻摇了摇头,端着药踏入殿中。
药碗轻轻置于案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像是无声的提醒。
穆翎眼神微动,旋即,将乌黑液体咽下喉咙。药香四溢,令人作呕,而他却无动于衷,只是低头默默品着这乌泱泱的苦涩。
丽妃小产的消息自然也是早传入了东宫,李皇后出事,穆翎这几日好不容易稍静下的心,似平静的河面被人丢入一颗陨石般激起了巨大浪花,让他猝不及防。
就在这时,东宫看守的禁卫突然被撤了下去,穆翎见到了汪直。
得知父皇解了对自己的禁令,穆翎苍白面上仿佛乌云退去,罕见的染上了点愉悦,人也精神了一瞬。
这些日子里,太子殿下身子骨日渐虚弱,他的心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
日复一日,药香弥漫。
东宫里的老嬷嬷时常见太子殿下一人独自立在窗前或庭院之中,时而凝视着窗外的云卷云舒,时而轻抚着石桌上的精致茶杯。清瘦身影孤独而沉重,似乎连寒冷空气都被他所沾染,变得沉闷而压抑。尽管阿兰时时在旁侯候着,也掩盖不了太子殿下给人的那种孤寂之感。
何曾几时,东宫那个看似无忧无虑整日叽叽喳喳的少年已经不见了,现在有的,只是一个孤立无援的太子殿下……
此刻,午后微弱的阳光透过窗棂,斑驳陆离地洒在他瘦弱肩上,穆翎跪地接旨,还是有些不敢置信,“父皇只解了孤的禁令?”
汪直朝起身后的穆翎低头行礼道,“这圣旨上怎么写的,奴才便是如何念的,殿下无须多问奴才,奴才也只是奉命行事。”
不是说舅舅护国有功吗?穆翎眼中的希冀,一点点冷却下来,如同被寒风吹过的烛火,短暂明亮后瞬间恢复黯淡。
东宫圈禁解除后,他去求见顺桓帝,可他的父皇却对他避而不见,连着好几次都见不到,是傻子也能看出来顺桓帝的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