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他的一切都是李国公给予的,就算他将其视作亲生父亲又何妨?
正想着,崔羌突又出声,“身份低贱之人,对李国公而言理应弃若敝屣,可他非但不嫌弃,还扶持你将你拉上高位,你就没想过这是为何?”
张魏深吸了一口气,他连摧骨剥肤之痛都熬过来了,可接下来的短短几句话却令他的信仰彻底崩塌。
“因为你原本就该姓李,你是他在外风流的产物,是他的私生子。”
崔羌坐直身子,将一封文书丢在他面前,嗓音不急不缓,在幽静狭小的空间里冷得像淬了冰。
“二十八年前,你的生母带你去国公府认亲,可李国公秋毫见捐,你母亲被府中家丁活活打死。当时你只是襁褓幼婴,李国公虽视你为耻,却又想着不如将你继续留在苏州秘密收为养子,日后也可为他办事。故在你十岁那年将你接回了国公府。”
张魏看着眼前文书,一时间,只听见心脏剧烈跳动,所有不甘与悲愤全部凝聚在心口,憋到极致,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耳旁崔羌的嗓音不依不饶,“现在,可还觉得是无可奉告?”
话音一落,空气瞬间凝固,崔羌不再出声,给了他反应的时间。
张魏也知言下之意是要交出能让自己活命的筹码。虽一时难以接受,他最终只能妥协。
只听见沙哑的嗓音轻轻响起,“城外往北走几里有座荒废的寺庙,佛像底下有机关,他在那处打造了间密室,里头有他与各地方官员的往来书信以及大额银票。”
崔羌眉梢微挑,看着地上那一滩血迹,语气带着事不关己,“若是早些说出来何须吃这些苦头。”
旋即他将目光落在阿飞身上,阿飞心领神会,点了点头便推门离去。不消片刻,再回来时手中出现了新的东西。
正是李国公结党营私的证物。
张魏闭了闭眼,一阵咳嗽过后,艰难道,“你目的既是对付李国公,放了我,我……可以帮你。”
崔羌淡淡瞥他一眼,轻蔑道,“为你查出真相可耗费了我不少功夫,你不妨先说说我肩上这胎记,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此话一出,张魏费力抬头望向他,似想到什么般,神色有些复杂。
不知是不是错觉,崔羌觉着那暗沉的目光里好像重新燃起了一股希冀,可等了片刻,也没见张魏继续,他便懒得再多费唇舌。
然转过身刚行至门口,下一瞬,便听见张魏的声音徒然响起,带着一股博弈的决绝。
“你身上的胎记代表着皇室血脉,你才是,李皇后亲生的嫡皇子。”
这一言恍若惊雷乍现,崔羌瞬间停下脚步,猛地转头望向张魏,几乎错不开眼,一瞬不瞬盯着他。
时间彷佛静止,他设想过许多种可能,却从未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自入宫到南下再到北渊回宫后,一切种种,如抽丝剥茧般涌现眼前……
也许上一瞬他还会在心底一遍遍问自己,情谊怎就敌不过利益呢?到头来只好化为一句,原是如此。
原是他为把柄,原是他早就成了那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们之间,是真真切切隔着血海深仇。所有杂乱的思绪,在一瞬间,犹如迷雾散尽,一切水落石出。
水落石出得如此彻底,如此让人绝望。
当真是,可笑至极。
得知真相的一瞬间,崔羌并未表现出张魏意料中的歇斯底里,只露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笑,眼底的神情变得愈发冰冷。
谋害皇子可是死罪,张魏不知自己是否赌对,崔羌究竟是会留着他为人证,还是杀了他为复平芜山之仇……
怎料崔羌忽然欺身上前,尚不及反应,掌风恰似这冬日里寒风,刺骨而至,猛然落在他的胸口,疼得他蜷缩在角落。
鲜血自嘴角流下,张魏接连干咳了好一会儿,知道这是没打算放过自己的意思了。他忽地笑了,嘴唇干裂得有些骇人,几乎听不清声音,似在说,“这个真相,你可还满意?”
言罢,又是一阵咳嗽。
连一旁的小五都听出了张魏语中讥讽,刚想出手,只见崔羌单手掐住了他的喉咙,张魏呼吸顿时成了奢望,脸色憋的通红,渐渐地,连一丝气息都无法发出。
张魏挣扎着,力求挣脱束缚,可对上崔羌含着赤裸裸的杀机的眼神时,只剩下一腔绝望,终是不甘地闭上了双眼。
最后一丝呼吸在空气中凝固,张魏脱力垂下了头。
小五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他看着崔羌,那如一汪深潭的眸中藏着还未褪去的嗜血杀意。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主子这般外露神色。
递上帕巾,他忍不住道,“主子何不利用张魏去对付李国公?届时再杀他也为时不晚。”
“李国公死了他们就能回来吗?”崔羌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方才掐人的那只手,阴鸷嗓音中隐约夹杂着一缕悲哀,“他为李国公铲除异己妄害忠良,这些我都可以不管,可偏不该,动我的人……李氏之人,死千百次都不足为惜。”
小五不懂平芜山对主子来说意味什么,却莫名觉得,主子口中的他,更是在指殿下罢。
凤仙宫
穆翎进殿时只见李皇后独自跪坐于铜镜前,也不知在想什么,他的母后凤袍曳地,繁复的云纹铺展在身后,见他来了,忙扯上抹笑容起身去扶。
同以前相比,李皇后对他不再那般苛责,可以说是慈爱了不少。
穆翎显得有些欲言又止,似藏着心事。
李皇后神色微变,以为是国公府又出现了变故,三言两语就将这小太子的话套了出来。
得知张魏可能还活着,她眼神瞬间黯了下去。
张魏极大可能会将当年真相吐出,李皇后暗自咬牙,其面上却平波无澜。她握住穆翎的手,轻拍道,“当初小翎独自南下,母后自然忧心不已,由不得同那张魏多交代了几句。”
“所以母后的意思是,小五衣袖上的血迹确是由张魏留下的?”
穆翎皱起了眉,“若崔羌从一开始便是为了替王丞相铲除异己,私盐之事他目的既已达成,为何还要冒着风险将张魏私藏?难不成张魏身上,还有母后也不知情的把柄?”
言下之意也是在问李魏是否真替李国公暗中办事,闻言李皇后脸色骤变,眼神里没了方才的温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疏离。
“崔羌这厮真是胆大包天,竟敢欺君罔上私藏罪犯。”穆翎听见她道,“他如今在朝堂中占有一席之地,又得陛下信任,可终究要靠王氏护佑,岂知留着张魏不是他用来牵制王氏之人的?太子莫要忘了谁才是你的亲人,莫要正中朝中那些弹劾你外祖父结党营私的奸臣下怀。”
“外祖父”三个字明显加重了语气。这也是在提醒他,就算私盐一案不是遭王氏陷害,他也没得选。
父皇可以有很多子嗣,母后却只有他一个皇子。生于皇家,母族才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家人。
穆翎微微抿着唇,终是点头,“儿臣自然是相信母后。”
穆翎走后,李皇后鬓边开始生出冷汗,口中喃喃,“真是天意难测,造化弄人……”
早知如此,当初她就不该一时头脑发热做出那个决定。
环顾着四周的金碧辉煌,金兽炉里烧着安神香,香烟袅袅下,她额角却愈发抽痛,心道绝无可能让属于自己的一切化作泡影!
卸下伪装,李皇后将积压的愤恨一股脑砸下,殿内悉数珍品成了狼藉,桌案上的琉璃盏也碎了满地。
守在门口的宫女侍卫瞬间跪了一地,李皇后扶额坐回榻上,头更疼了。
事到如今,她只能暗自祈祷,张魏并未说出实情……
第42章
一晃又过了几日,听从李皇后之言,穆翎每日酉时都会去顺桓帝那儿问安。
从前只觉得顺桓帝不苟言笑,可这些时日每回见到顺桓帝和崔羌执棋而坐,君臣相宜的场面,穆翎才发觉,原来他的父皇也是可以慈眉善目的。
他学问浅薄又不懂治国之道,勉强合格的大抵只剩骑射了,偏偏顺桓帝这些日子喜对弈。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棋艺不精的太子殿下往往和顺桓帝说上几句话便没了下文,只得敛眉立在一侧。
次数多了,如今穆翎也习惯成自然,有种那两人才是真父子的错觉。
故而崔羌一来,他便会借口退出。
此刻将至酉时,冬日里天色总是暗得早,从东宫出来,夜幕便如一块黑布笼罩整片宫墙,静悄悄的,好似一切杂乱无章的思绪纷纷掩于了云层之中。
穆翎抱着暖炉,脚步沉重而缓慢。
替他在前方掌灯的肖九碎嘴道,“殿下这不喜乘御辇的习惯也该改改了,长此以往,奴才们皮糙肉厚的便也罢了,可殿下您金贵,这天寒地冻的……”
“公公能稍微安静些吗。”穆翎叹了口气,他一向不喜欢身旁跟着人出行,可既是李皇后钦点的人,他也不好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