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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片刻沉默后,顺桓帝挥了挥手,示意除崔羌之外,众人皆退下。
  崔羌身姿不动,神色如常,似是早对这一幕有所预判。
  果不其然,顺桓帝命汪直匆匆取来一只瓷碗,碗中盛满清水,那水面在烛火映照下泛着波光。
  顺桓帝与崔羌各自刺破指尖,殷红血珠滚落,滴入碗中,刹那间,血水相融,再不分彼此。
  见此景,顺桓帝心中愈加复杂难辨,疑虑似被证实,更对李氏一族的胆大妄为愤怒有加。
  而崔羌面庞始终无波无澜,仿若眼前这场关乎身世,关乎皇权的滴血认亲,不过是寻常琐事。
  “李氏之人,竟害朕的皇嗣流落在外!”
  崔羌似洞悉顺桓帝心思,顺势而言道,“陛下,此事辱没皇家尊严,更危及社稷根基,臣深受皇恩,愿亲自动手处决太子,替陛下除此大患。”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他冷峻锋利的面庞。
  此刻正是他表明忠心,博取顺桓帝信任的契机,亦是斩断朝堂纷扰之举。
  是以他于御前跪地,语调不疾不徐,沉稳且淡然。
  “臣从始至终所求,并非浮名虚利,臣生在大澧,长在大澧,唯愿不过朝堂清明,江山稳固。臣绝不让皇室蒙羞,陛下但请放心。”
  顺桓帝久久凝视着他,似在探其所言真假。良久,那紧绷的神色稍缓,顺桓帝微微点头应允,“既如此,你且去办吧。”
  第63章
  皇城的地牢,即是深藏于繁华之下的阴冷,铁栅栏锈迹斑斑,地面潮湿,散发着霉味。
  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破旧的稻草,穆翎蜷缩在那昏暗之中,那是唯一可供坐卧之物,却早已被湿气侵蚀得失去了原本的柔软。
  看守的狱卒无奈摇了摇头,似在遗憾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竟一朝沦为了这阶下囚。
  往昔的风光霁月不复存在,繁华也尽成过眼云烟。
  刺鼻的霉味混合着四周渗出的血腥气息,丝丝缕缕钻进鼻腔,穆翎缓缓睁开了眼。
  牢狱中,时光仿若被寒霜冻住,迟缓得近乎停滞,唯有那扇狭小且高悬的窗,透进一点外界痕迹。
  他抬眼望着窗外,眼眸中仍透着一丝往昔未泯的澄澈。
  苍穹抛下飞雪,穿过铁栅,飘进里头来。白雪圣洁干净,闯入这满是污浊之地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穆翎看得入了神。
  他缓缓抬手,接住雪花,凉意瞬间从掌心沁入身体,未等端详,那雪花已化作一滴水珠,顺着手腕滑落,消逝于暗中。
  他勾唇一笑,他的人生又同这白雪有何区别呢?
  皆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往昔身为太子,他尽享尊荣,宫中上下对他的阿谀奉承,关怀备至。还有母后那真假难辨的慈爱和关怀,皆如梦幻泡影。可即便知晓背后藏着秘密,知晓自己不过是权力棋局中被摆弄的一枚弃子,他心底深处,却仍残存着几分留恋。
  他清楚,父皇一旦知晓真相,自己的死期必然迫在眉睫。
  只究竟是被赐下毒酒,在这牢狱中死去?还是被押赴刑场,和李国公一样在众人唾弃围观下血溅当场?种种结局在脑海中轮番闪现,他不敢深想……
  本就被病体缠身,孱弱身躯再禁不起半分摧残,穆翎如今更是形销骨立。
  不间断的咳嗽声在幽静中回荡,意识在混沌边缘徘徊,朦胧间,随着狱卒的恭敬行礼,一道熟悉的身影仿若穿越层层迷雾,缓缓映入眼帘。
  这样的场景,他已经见过许多回了。
  初见时,那人白衣胜雪,翩然若仙,恰似春日暖阳下的一树梨花,如此美好。尤其是那双桃花眼,仿若藏着春水,勾人心魄。他只一眼,便觉心尖轻颤,一颗石子坠入平静心湖,泛起层层旖旎涟漪。
  太和宫殿前,那人却一袭黑衣官袍,于白雪皑皑间走来,举手投足间尽显矜贵。那时的他,满心以为这人不过是追名逐利的凡俗之辈,却不知,那人本就是天潢贵胄啊。
  此后无数个夜里,梦中总有这道身影,穿过幽微梦境,带着往昔的假意温柔,或是如今的疏离冷漠,一次次向他靠近,似要将他从这无边梦魇中解救,又似要将他拖入更深的漩涡……
  而此刻,眼前缓步走来的身影,与记忆深处,梦境之中的画面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穆翎先是一愣,随即扶着潮湿的墙面缓慢撑站起身,目光却始终定格在那人身上。
  他嘴角扯出一抹笑,他边笑,边咳得浑身颤抖,笑声与咳嗽声交织,显得愈发凄厉。
  寒意从四面八方刺来,穆翎倚靠着潮湿破旧的石壁,艰难地抬起头,“没想到……到了这最后关头,来取我性命的……竟是你啊。”
  他微弱的声音透着无尽悲凉,似在对眼前人言,又似在不甘的质问。
  “陛下什么都知道了吧?”
  那称谓,刻意避开了往昔的“父皇”,崔羌神色瞬间一暗,太子殿下果然早就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很早之前的那些疏离和冷淡,如一根尖锐鱼刺,复又狠狠扎进崔羌的心,也再一次提醒着他,自己永远也敌不过他的太子身份。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你的报复,可李将军……”
  穆翎话锋一转,提及李将军,黯淡的眼眸中忽闪起一丝微光,忆起那噩耗传来时,他胸腔中怒火与不甘便肆意冲撞,话语间不自觉带上质问之意,尽管被咳嗽扯得支离破碎,却依旧清晰可闻。
  “阿舅的死,也是你的计谋?他一生戍边卫国,赤胆忠心,何其无辜,怎可沦为你们权力争斗,复仇谋划的牺牲品!”
  崔羌闻言,怒火仿若要将眼眸烧穿,然嘴角却扬起一抹笑意。
  “太子殿下倒是洞察得透彻。在你眼里,臣便是那等不择手段、机关算尽之人?”他极怒反笑,嗓音饱含讥讽,“殿下既什么都知道,又何必做好人站得这般高,对臣指手画脚呢。”
  他负手而立,身姿硬挺,浑身散发的寒意,让这四周严寒又加深了几分。
  崔羌未加否认的态度,恰似默认了穆翎心底的揣测,更如一把利刃,斩断两人间最后一丝情感维系。
  穆翎心下一片冰凉,他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憋得面色涨红,眼眶也被呛出泪水,簌簌滚落,模糊了视线。
  他自嘲一笑,等咳了几声缓过劲来才又道,“崔羌,你如今大仇得报,杀了我,便能拿回属于你的一切了。皇权、尊荣、本该有的父爱……统统都会回到你身边。”
  言罢,似是不愿再看眼前之人,穆翎缓缓闭上了双眼,任由死寂将自己吞没,静候那未知却已定的命运裁决。
  可一片寂静中,北渊那场民间的戏却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脑海。
  台上咿咿呀呀诉断衷肠,唱着霸王别姬的戏词。
  当时他将腰间的锦囊抛上台,大力拍着身侧人的肩膀高声叫好,那人懒散的桃花眼只是轻轻飘过来,从容地笑着。
  一瞬间,那双深邃眼眸让周遭纷纷扰扰全部消散,那时他想,崔羌的心中,一定也是有些喜欢他的……
  此刻,穆翎绝望极了,覆巢之下无完卵,他怎么会不明白呢。
  可事到如今,他还是自私地想要恨崔羌,恨他竟从未真心待自己哪怕一分一毫。
  泪水不断从眼角滑落,崔羌听见他说,“下辈子,我不愿再遇到你了……”
  崔羌紧攥着刀柄,本该是主宰着眼前人命运的他却双目渐红,没有一丝大仇得报的畅快。
  望着穆翎那病弱憔悴却仍倔强的面庞,往昔种种纠葛在眼前晃过……
  外头呼啸的寒风裹挟着雪花呜咽,在痛苦情绪如汹涌潮水即将将他湮灭之际,他猛地将手中冰凉匕首带着决绝之势,狠狠嵌入了面前人的胸膛。
  利刃破皮入肉,发出轻微声响,旋即鲜血汩汩,染红了衣襟,在幽暗牢房中,映着从窗外飘进的惨白雪色,透着绝望。
  穆翎身形猛地一僵,鲜血自嘴角淌下,他从未感受过这般穿心剧痛,仿若全身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头都被生生割下……
  他身子不受控制地剧烈发抖,冷汗瞬间从额头沁出,滚滚而下,打湿鬓发。
  可就在这濒死剧痛中,他唇角竟缓缓扬起一抹笑,那笑比哭还难看,带着无尽自嘲,像是释然,更像是对荒诞命运的顺从。
  “这一刀,是您欠臣的。”下一瞬,崔羌微凉的指尖从他唇畔划过,抹开血色,贯来疏离柔和的眼尾上挑,带着一丝偏执。
  “就算您后悔遇见臣,可臣怎么舍得杀你呢太子殿下。”
  崔羌极轻地笑了一声,忽而抬手抚上他的腰,将他揽近身前,从远处看,像极了深情相拥。
  他抬手遮住那痛苦不已的眸色,低头缓缓贴近怀中人被鲜血染红的唇。
  双唇将要触碰之际,他却微顿、稍稍偏移,将吻落在了那唇角,一触即分,却不立即撤开距离,堪称温柔地与怀中人耳语着,“不如您做臣的男宠,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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