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阿兰至今记得,太子殿下孤影落寞地立在梅树下,解不开眉间的忧愁。那时他仰望着满树梅花,轻声叹息着生于官家,几多无奈。
彼时,不过是因李皇后执意施压,要给东宫立太子妃罢了。
为何如此小事却似一道无形枷锁,能将太子殿下困于方寸之间,不知如何破局呢?
崔羌双眸漆黑如渊,眼中希望彻底黯了下去。
当初回宫后那骤然冷淡疏离之举,在此刻有了答案。
这一刻,胸膛里那颗心似被碾碎,冷汗顺着脊背滚落,悔痛恰似决堤洪水,将他彻底吞没。
子时,夜色似浓墨般浸染着屋内,崔羌又梦见太子殿下了。
梦中反反复复皆是他手持利刃,亲手将其无情嵌进了穆翎的身体,他口中字字句句裹挟着羞辱恶意,斩断了两人最后的一丝情谊。
崔羌从梦中惊醒,他目光触及置于桌案上那柄匕首,鬼使神差般伸手握住,指尖摩挲着冰冷刀柄。
那时,他一定很疼吧……
这般想着,崔羌眼眶泛红,指尖用力缩紧,满心念着奔赴黄泉,欲将这匕首狠狠刺进自己胸膛,伴他左右,赎清罪孽。
然而,就在匕首即将触碰到肌肤之际,崔羌心底那缕执念恰似暗夜里摇曳不灭的烛火,再现眼前。
他固执坚信,他定还存活于世,不见其人,不见其尸,怎能轻易放弃?
就这般,靠着这缕念想,崔羌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备受煎熬、漫长无尽的日夜。
桃源山。
苍幽老人虽年事已高,眼神却透着洞悉世事的锐利,自与穆翎一路同行,便悄然留意到他神色间那一抹难以掩饰的、罕见的冷冽神情。
直至踏入屋内,吱呀作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苍幽老人才打破沉默,嗓音略带沧桑却温和问道,“那煜王可是小叶的旧相识?”
一语仿若惊雷,在穆翎心间轰然炸响,他心尖一颤,手中原本稳稳握着的茶杯,陡然离了手,猛地掉落在地,清脆声响在静谧屋内格外突兀。
穆翎慌乱俯身去拾,试图借此遮掩脸上的慌乱,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将内心的波澜暴露无遗。
苍幽老人悬壶济世一生,已然看遍人间冷暖,心境比寻常人通透豁达。
见穆翎这般模样,他并未穷追猛打,而是拉过把旧木椅,缓缓坐下,继而轻声开口,话语中满关怀。
“徒儿啊,人生之路,恰似这山川起伏,有高峰,便有低谷,过往种种,无论喜乐哀愁,皆是命中注定之景。莫要总是深陷往昔泥沼,困于过去之事呐。”
穆翎心乱如麻,却仍下意识地矢口否认,“没有,师父你知道的,徒儿哪有什么旧相识,更无家人。”
说着,他嘴角勉强挤出一抹笑,可那笑意未达眼底,反倒透着几分酸涩与牵强。
“也没有所怀念之人?”苍幽老人目光平和,却似能穿透人心。
“没有。”穆翎垂眸,声若蚊蝇般应道,避开师父的目光,双手不自觉攥紧衣角。
苍幽老人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好笑,打趣道,“那我乖徒儿整日带在身上,宝贝似的端详的白玉坠是打哪来的?以为师的眼光一看便知那玉坠应是一对儿,可是哪家丫头给的定情信物呀?”
穆翎身形一僵,脸上神色瞬间凝固,双唇微张,嗫嚅着欲言又止,支支吾吾半天,也拼凑不出一句完整解释,只觉满心话语卡在喉间,进退两难。
穆翎每逢独处发呆之际,总会小心翼翼取出,置于掌心,细细赏玩,那珍视模样,苍幽老人瞧在眼里,疑惑久矣,此刻终是问出。
见他这般窘迫,苍幽老人神色转正,又语重心长道,“徒儿,师父还是这番话。人生呐,没啥可藏着掖着的,喜欢便喜欢了,或许不尽人意,甚至与初盼背道而驰,可彼时的快乐也好,悲伤也罢,于当时的自己,那都是真真切切的。莫要逃避,往后余生,山高水长,当以快意洒脱为本。”
穆翎短暂地晃了会神,原本紧紧皱起的眉头松开了些许。
可师父不知道,他并非逃避,他是真的不想要了,过往一切,是真情是假意,那都是属于穆翎的。
“可徒儿现在是苏叶不是吗?”
穆翎抬眸望向苍幽老人,似满心疑惑,他每逢暗自思忖往昔时,师父向来对自己身世过往缄口不提,今日这般长篇大论,反常至极。
窗外,原本摇曳生姿的翠竹,此刻在风中发出“沙沙”声响,光线透过窗棂,洒下几缕斑驳的光影。
正欲开口问询,苍幽老人却似看穿他心思,长叹一声,忽而抬手轻抚穆翎的脑袋,话语中满是担忧。
“徒儿,实不相瞒,为师年寿已高,大限将至,这尘世繁华,怕是不久就要作别咯,如今人生无憾,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这孩子呐。”
“师父……”穆翎闻言,眼眶瞬间发热,半晌说不出话来,再无暇留心往昔,满眼只剩仓惶。
第70章
顺桓二十年四月初八,辰时初刻,远方天际扬起滚滚烟尘,马蹄声如雷动,由远及近。
日光倾洒大地,驱散了晨间的薄霭,照得官道两旁新抽的柳丝泛出翠盈盈的光,本就满是祥瑞欢庆氛围的皇城内,更因煜王班师回朝,那宽阔的官道被挤得水泄不通。
一时间,赞誉之声如潮水般在城中涌动,崔羌可谓是风光无限。
顺桓帝早在宫外为他设立府邸,雕梁画栋尽显皇家气派,一砖一瓦,皆凝聚着奢靡尊贵,似在昭告天下,煜王,从此便是这皇城之中不可小觑的天潢贵胄。
回宫后,顺桓帝念及他乃皇室血脉,一道旨意颁下,为他补办弱冠之礼。
宫中内务府倾尽全力筹备,仪仗罗列,礼乐齐鸣。崔羌一袭祥瑞纹饰华服,头戴玉冠,身影挺拔,风姿绰约。
回首往昔,初入东宫之时,他为寻真相踏入这扇朱红宫门。
真相寻得,大仇已报。如今立在这世人向往的大殿中央,在满朝文武的侧目下,缓缓步入属于他的朝堂风云。
他身披荣光,内心却满是疮痍。
而这一切,不过短短两年,却将他困于其中,好似历经世事沉浮……
煜王府。
庭院之中,繁花肆意绽放,馥郁芬芳交织弥漫,纷纷杂杂的树叶飘落在铺满残花的石阶上,夜一片寂静,只听见晚风吹动落叶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夜色清淡,难以遮掩崔羌周身若有若无的落寞气息。
他独自坐在大理石桌旁,眼神凝望着虚空,似是又被拉扯进了无尽的思绪深渊。
“师兄,经年一别,别来无恙。”一道清朗的声音自身后突兀响起,打破了这略显沉闷的静谧。
不知何时,薛子峰一袭月白色长袍,立在了身后。
他神色略显急切,额前几缕发丝因赶路匆忙而稍显凌乱,眼眸中却闪烁着久别重逢的欣喜。
崔羌闻声回神,嘴角微微上扬,瞧见薛子峰,扯出一抹淡笑,抬手示意他过来坐下。
此刻,枝头花瓣悠悠飘落,掉入桌上茶盏之中,瞬间,花瓣入茶,更添清香。
崔羌伸手端起茶壶,为端坐他对面的薛子峰重倒一杯。
薛子峰将一直捧在怀中的精致锦盒递向他,“给,及冠贺礼。”
崔羌接过锦盒,打开一瞧,只见里头静静躺着一枚白玉坠,那质地温润得恰似春日暖阳下的一泓清泉,触手生温,半朵玉兰花雕琢其上,花瓣的纹理细腻清晰,栩栩如生,像极了往昔那枚被自己以内力亲手毁之的……
刹那间,崔羌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痛,捏着玉坠的修长手指不自觉地微微收紧。
“那日怕师兄日后心生悔意,所以凭着记忆每日闲时画了图样,寻了城中手艺最精湛的工匠打造出来。后来师兄前往边关一去便是两年,如今终于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薛子峰瞧着崔羌的神色变化,不紧不慢地解释着。
“这是师父的玉坠,我知它于你意义非凡,太子殿下……”话未道完,薛子峰便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袖,神色稍显无奈。
崔羌抬眼看着他,目光中满是复杂情绪,终是轻声道了声谢。
送完礼,薛子峰似是想起什么般,神色愈发显得忐忑不安,“师兄,我先回宫了,日后再来看你。”
崔羌眉头轻皱,目光直直地盯着薛子峰,话语中带着几分劝诫之意,“子峰,你我相识多年,那地方不是你该呆的。”
薛子峰身形微微一僵,脸上牵强笑意迅速褪去,沉默良久,而后抬眸直视着崔羌的眼睛,目光坚定道,“师兄,过往之事,无论好坏,都如流水一去不复返。倒是师兄,别老被困在过往里,放下过去,好好过以后的日子。”
崔羌听着这话,自然也知晓薛子峰不愿他操心,他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只是淡声道了句,“在宫里若过得不开心,就告诉师兄,不必强撑。”
薛子峰眼眶微微泛红,他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去,身影匆匆穿过庭院,渐渐消失在王府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