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庭院中清风依旧轻轻吹拂,吹落一地花瓣,独留崔羌手握着那枚白玉坠,目光凝滞,再度陷入沉思。
崔羌回宫已有七日,正值众人皆笃定,以他如今声势,势必会同暄王殿下在这朝堂之上展开一场关乎储君之位的龙争虎斗时,他却在一个寻常早朝之际,当着满朝大臣,长身而立,嗓音沉稳固执,自请永久戍守边关,愿以血肉之躯,护山河无恙。
此语一出,朝堂之上揣测之声此起彼伏。
可崔羌神色坚毅,目光平视高座之上的天子,似只待圣命一准,便即刻退离这朝堂之上的暗流涌动。
雕栏玉砌,花开花落,此处的每一幕都似刀刃在割扯着心。
他只想远离这繁华喧嚣又满是回忆的皇城。
顺桓帝神色间满是纠结与思量,其实,在储君之位的筹谋上,顺桓帝从一开始就未曾打算赐予崔羌。
他对崔羌格外施恩宠顾,看似因着血脉亲缘,实则暗藏帝王心术。
彼时朝堂之上,李氏被抄家,王党势力如日中天,若是不加以制衡,大有一手遮天之势。
顺桓帝忌惮不已,借着对崔羌的重用,使其手握重兵,成为制衡王党势力的有力臂膀,确保朝中各方势力皆在自己的掌控范围之内,不至于失衡失控,危及皇权统治。
如今,崔羌请缨戍边,远离朝堂这权力争斗的漩涡中心,手中兵权虽依旧让人生畏,却也因地相隔,对朝局干涉渐少。
他深知,边关之地,稍有差池,便会引得外患长驱直入,危及社稷根基。
放眼朝堂内外,细细盘点下来,除却崔羌,竟是再难找出一人,能稳稳当当地握住兵权,镇守在那风沙漫天危机四伏之地。
顺桓帝本欲挽留之语已涌至嘴边,可权衡利弊之后,他缓缓开口道,“煜王既心意已决,朕便允了你这请求,年后你便驻守关外吧。”
话语掷地有声,在大殿之中久久回荡。
皇城之中,立储之事再度摆上日程。
前太子畏罪自戕之事仿若一场驱之不散的阴霾,笼罩皇宫许久,致使立储一事耽搁了整整两年。
直至煜王自请远赴边关,此事终才尘埃落定,大皇子熠王,不出所料被册封太子,入住东宫。
是日,崔羌一袭玄衣,静立在王府庭院之中,落日余晖斑驳地洒落在他身上。
侍从匆匆赶来,手中捧着一卷羊皮质地的图轴,神色恭敬行礼道,“王爷,这是那山崖百里内的地舆图。”
崔羌接过,目光沉静,“你留在王府,对外便称本王卧于病榻不便见客。”
“属下明白。”
望着天边如血残阳,崔羌思绪万千。
他定要在奔赴关外前寻到人……
这般想着,崔羌大步迈出王府。
王府外,崔羌牵过小五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骏马嘶鸣,一路扬尘,小五带着两个侍从紧随其后,向着远处疾驰而去。
桃源山,距与师父的那番谈话过去已一月有余,日子依旧如常,甚至于让穆翎以为那日师父所言不过一时胡话,是他老人家偶然的感慨罢了。
这日,桃源镇上阳光明媚温暖,金色光线轻柔地洒在街道上,折射出淡淡的光晕,照得整个小镇都暖意融融。
崔羌打马途径此地,便决定在此镇的茶馆暂歇片刻。
茶馆内,四方桌上摆着张已被摊开的地舆图,那羊皮质地的图卷上,被圈了点点墨迹。
“此处大街小巷皆已寻过问过,王爷,前面便是桃源山了。”小五坐在一旁,目光中透着一丝无奈。
这一路寻来,处处无果。他们已经排除掉了七处地方,可地舆图上还剩下十几处待探寻之地。若是今日在这桃源镇再无结果,那桃源也将在地舆图上被圈上痕迹,希望又少一点。
崔羌微微颔首,就在这时,两个黑袍男子疾步上前,神色略显急切,其中一个赶忙抱拳行礼,而后低声开口道,“王爷,府中刚刚传信,说是玉镇两年前发生过类似的情形,有家富商在湖边捡到个失忆的少年,身上有很严重的伤。”
崔羌看了眼地舆图,玉镇也在其上。也就是说,极有可能当日穆翎坠下山崖后,并未遭遇不测,而是落入湖中,顺着湖水一路漂至玉镇。
此消息让崔羌罕见地变了神色,他拿起桌上佩剑起身,沉声道,“先去那处。”
恰逢此际,穆翎身背竹篮行于街巷,已至那茶馆之畔,欲进去采办些师父爱喝的茶叶。
第71章
将至那茶馆门前,茶香便隐隐飘散而来,穆翎正欲举步迈入,茶馆旁的菜铺老板瞧见他,立马热情扬手唤住了人。
“小叶这个月怎是自己来的呀,你师父呢?”
穆翎闻声,脚步一转,笑着上前道,“师父近日身子有些乏累,我便自个儿出来采买了。”
他立在茶馆旁不远处的蔬菜铺前,将竹篮轻轻放在地上,便熟稔地同铺主闲聊起来。
另一边,崔羌率先阔步走出茶馆,其余人等也赶忙跟上,几人翻身上马,马蹄声哒哒作响,打破了片刻的宁静。
可穆翎正与菜铺老板聊得兴起,并未太过留意,只是随意抬眸瞥了一眼,崔羌一行人扬尘而去,身影眨眼间便消失在街道尽头。
穆翎踏入茶馆内,还未站稳脚跟,便见店小二在收拾靠角落的桌子,嘴里还念叨着,“这人出手可真阔绰啊,两杯热茶给了五两银子,啧啧啧,定是哪家的富贵公子。”
穆翎好奇地转头望去,只见那桌上留下两杯热气尚存的茶,旁边还摆着一枚银子,显然人是刚来不久便匆匆离去。
正想着,小二抬头瞧见了他,立即笑盈盈地招呼道,“苏大夫又是来买青茶的吧,咱掌柜特意叮嘱过,说是估摸着这两日苏大夫该来买茶叶了,要给你们留一份呢。”
穆翎闻言,赶忙点头道谢,“劳烦费心了。”
玉镇,崔羌一行人快马加鞭,于富商家朱漆大门前翻身下马。
崔羌气质矜贵却难掩眉眼间的疲惫与焦灼,未及掸落衣袂上的灰尘,便大步跨入门庭。
“阁下是?”那富商起身相迎,他身形伛偻,是迟暮之态,声音也沙哑,不难猜出正处丧子之痛。
听完立在一旁小五的解释,富商便点头如实道,“两年前,我的确于湖边偶然瞧见个昏迷不醒且遍体鳞伤的少年,瞧着可怜,便带回了府,谁想这孩子失了记忆。这两年,我们夫妻二人寻来各种名贵药材,只为吊着他那口气,盼着能有转机,可上月……他还是去了,唉,白发人送黑发人呐。”
崔羌静静听着,呼吸为之一窒。
瞬间,绝望如墨,在心底肆意晕染,可心底一隅,仍存着一丝不甘和奢望。
“即刻领人前往墓葬之处,”他从牙缝中挤出低沉指令,“掘坟开棺。”
富商一听,惊得瞪大双眼,满脸怒容,惶惑交杂地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啊!逝者已逝,怎能惊扰他的安宁,这于礼不合,于情更不容!”
崔羌眸光扫向小五,小五心领神会,上前一步,拱手抱拳,言辞恳切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老丈,实不相瞒,这失忆的少年极有可能是我们府上苦苦寻觅的公子,这两年耗费的药材,我们定会数倍奉还,权当是答谢您的善心。”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张五百两银票。
墓葬之地,富商夫妇对视一眼,目光中满是犹豫与无奈,良久,终是长叹一声,默默走到一侧,别过头去,任由铁锹入土,泥土翻飞。
一时砰砰作响个不停,打碎了山林寂静。
崔羌寒眸凝视,虽面不改色,可每一下动作都似掘在他紧绷的心弦上。
不多时,棺材破土而出,两个暗卫合力,缓缓推开棺盖,腐朽气息与泥土味混杂弥漫。
崔羌攥紧双拳,指关节泛白,一步步挪上前去。
每一步都重若千钧,他从未如此忐忑到极致。
直至目光触及棺内之人面容,是一张迥异的轮廓。那陌生眉眼,让他高悬的心陡然落下,如巨石坠地。
还好不是。
崔羌轻舒一口气,紧绷身躯终是放松些许,庆幸之感短暂地驱散了心间阴霾。
流光易散,转瞬又二月已逝,然边关风云骤变,往昔稍歇的烽火,再度被硝烟裹挟而起。
邻国齐疆之营帐密密麻麻驻扎于关外,战火一触即发。
崔羌身影在山川湖海间辗转奔波,数月劳顿,神色间依旧满是执念,奈何所寻之人仍杳无音信。
值此边关告急之际,他不得已只能勒马先朝向皇城疾驰而去。
桃源山,院内药香悠悠弥漫,穆翎小心翼翼地端起药碗,用棉布垫着,稳步走向师父那屋。
“师父,该喝药啦。这回徒儿给您准备好蜜饯了,您不是总念叨药苦……”
刚迈入屋内,瞧见师父安静地靠在榻上,面容平和,双眼轻阖,仿若只是沉醉在一场酣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