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他静静伫立在阴影之中,周身气息被孤寒笼罩,眸色幽深犹如无尽深潭,教人难以窥探分毫,仿若成了融于暗夜的一具空壳,唯有衣角偶尔随风轻拂,才透露出一丝活气,更让人无从捉摸其心底的真实情绪。
是夜,月色如水,银辉透过窗棂,落在屋内之人的削瘦肩头。穆翎正弯腰收拾行囊。
崔羌不知何时靠在了门框,无声无息,目光长久地胶着于那道身影,似要将其深深烙印在眼底。
片刻后,他缓步上前,手中稳稳端着两盏酒,仿若日间种种未曾发生。
待走近,便将其中一盏递向穆翎,唇畔扬起一抹看似漫不经心的弧度。
“走之前,小翎陪我饮下这最后一杯酒吧。”崔羌声线低沉,带着几分喟叹,桃花眼眸底波光流转,往昔那副散漫不羁之态仿若瞬间回笼,巧妙掩去了白日里满身戾气的森冷模样,让人一时恍惚。
穆翎眉头微蹙,不愿与他再有丝毫纠缠,当下便侧身欲走,径直迈出屋门。
身后,崔羌见他决然背影,终是无奈地轻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却仿若重锤,打破这僵局。
“此后山高水远,你我再见怕是难如登天,小翎又何苦同我继续置气?”
言罢,崔羌缓缓上前,步步紧逼,直至再次近到穆翎身前,抬手将酒杯重新递上。
“事到如今,过往恩怨皆如东逝水。小翎既当真能将往昔一切全然放下,饮杯酒又何妨?权且当作同从前彻底做个了断,一笔勾销,不好么?”
他目光灼灼,似燃着两簇幽火,直直望进穆翎眼底。
穆翎垂眸,长睫轻颤,隐匿眼底的情绪似有波澜翻涌,可抬头对上崔羌那双熟悉的桃花眼,他紧了紧拳,决定再信他最后一回。
半响,穆翎终是微微抬手,接过那盏酒,仰头一饮而尽。
酒水入喉,仿若咽下了过往数年的恩恩怨怨,辛辣滋味在舌尖蔓开,如这段纠葛不清的关系,苦涩中又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愫。
崔羌眸色幽深,立在阴影里的身影看不出情绪。
直至穆翎将那杯酒倾尽喉间,迈出几步,刹那间,额角抽痛骤起,眼前被混沌迅速笼罩,变得迷离恍惚。
他脚步踉跄,本能地伸手死死攀住门栏,指尖用力,极力想要凝聚那如散沙般纷乱的思绪。
喘息间,他拼尽最后一丝清明转身望向崔羌,待再次触及到那双仿若幽潭般波澜不惊的桃花眼时,心头陡然一震,刚要脱口的质问瞬间卡在咽喉,“你——”
字音尚未落地,穆翎浑身的气力仿若瞬间被抽干,双腿一软,整个人软绵绵地朝身前人倾倒而去。
崔羌紧紧环抱住那具绵软身躯,动作急切又小心翼翼,仿若拥住的是失而复得、世间独一无二的稀世珍宝,稍一用力怕碎,稍一松懈又怕丢。
他眸底光芒一暗,那里头藏着决绝,旋即毫不费力地将人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径直朝着院外走去,每一步都沉稳笃定。
仔细将人安置在停靠于院外的马车里,他刚直起身,便瞧见乌仞伫立院内,目光幽幽望向此处。
崔羌直视着他,率先打破沉默,声线冷硬。
“国师想必清楚得很,本王今日之言,绝非一时意气用事。”
乌仞自是明白他所指为何,穆翎奔赴齐疆,他便会毫不犹豫起兵攻城。
乌仞微微颔首,神色始终平静。
待崔羌扬鞭欲行之际,他才再度开口,语调毫无波澜,似一尊亘古不变的佛像。
“凡尘俗世,诸事纷扰,遗憾如影随形,强求而来之,未必是好。”
这般言语,崔羌听来竟莫名耳熟……
山间白云,缭绕变化。平芜山上,崔煜也曾于他耳畔悠悠叹过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道理。
那时的他,不过十五少年,心高气傲,目空一切,既不信天命既定,更不屑神佛佑护。
斗转星移,六年已过。
岁月虽雕琢了他的面容,磨砺了他的心性,可深埋骨子里那份偏执,其实岿然不动。
他想要之物,定要牢牢攥在掌心。
“何为好坏?本王向来不惧所得是好是坏,唯独见不得遗憾二字。”
乌仞神色淡淡,正欲再言,只闻一声轻笑在夜色中兀自响起。
崔羌抬头望天,嗓音温和了不少,似在复述他人之语,“情爱之道,贵乎两心相悦,强求非情也,乃劫也,强留非缘也,乃孽也。”
他垂下眼帘,凝视着静倚车窗闭目昏睡之人,月影斜侵衣袂,衬得那人愈发温润如玉。
“是情是劫,是缘是孽,我只求一人。”
言罢,崔羌翻身上马,猛地一甩马鞭,骏马嘶鸣,裹挟着滚滚尘土,疾驰而去。
第77章
隔日清晨,屋内洒下几缕微光,凤蛰一睁眼,脑海中第一个念头便是去寻穆翎,这已然成了每日晨起的习惯。
当下,他匆匆披衣起身,趿拉着靴子便朝穆翎的屋子奔去。
待他风风火火地推开门,却瞬间愣在了当场。
屋内寂静得有些渗人,一眼望去,空空荡荡,唯余一个包袱孤零零地搁置在榻上,包袱的带子随意耷拉着,显然是主人还未来得及带走。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凤蛰心中暗道不好,当下也顾不上许多,拔腿就往庭院跑去。
院内,只见乌仞正静静地坐在那儿,凤蛰赶忙凑上前去,颇为急切地问道,“国师,可曾见到那煜王啊?”
乌仞抬眸,目光波澜不惊,语调依旧平平缓缓,好似说着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昨夜驾车离开了。”
一听这话,凤蛰顿时炸了,嘴里不停地絮叨着,“定是被那厮绑走了!小叶哥哥向来不愿与他多做纠缠,他好歹也是手握兵权的王爷,竟使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强行掳走人。”
说着,便作势要往外冲去,“不行,我们得赶紧去救他!”
乌仞见状,向来如古井无波的神色此刻竟难得地带上了三分肃穆,仿若蒙上了一层寒霜,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
“世间万物,红尘因果,旁人是无法插足的,国主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凤蛰张了张嘴,还想再争辩几句,可抬眸瞧见乌仞那一脸严肃的模样,瞬间就蔫了气。
脑海中不禁回想起平日里这看似徒有其表的道僧在宫中的种种作为,那高深莫测的手段,还有那让人捉摸不透的气场,心底不由得泛起几分害怕来。
更何况,如今齐疆内部本就一堆棘手的事儿等着他去处理呢,哪还有闲工夫去管其他呀。
凤蛰心里虽是一万个不情愿,但脚步还是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少年原本满是焦急的脸此刻皱成了一团,眉头紧蹙,满是纠结与无奈。
乌仞看着他这副模样,似是良心发现,又缓下语气开口宽慰了几句。
“自古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齐疆是国主的家,并非苏叶公子的归宿。或许这世间另有更适合他的道路,您无需太过忧心。”
亥时,穆翎悠悠转醒之际,先是微微一怔,他环顾四周,周遭一片寂静,不见半个人影。
瞧陈设,想必身处客栈之中。
意识渐渐回笼,脑海中快速闪过此前种种,瞬间,他眸底涌起一股寒意,几近要从眼眶之中满溢而出,连带空气似乎都冷了几分。
自榻上艰难起身,穆翎毫不犹豫地伸手推开屋门。
门口,一店小二模样的人正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儿,见他要出门,赶忙伸手阻拦,脸上陪着笑。
“小公子醒啦。那位公子特意交代过了,您现在还不能离开这儿。”
“让开,他给了你多少银子,我双倍给你。”
那小二闻言顿时面露难色,犹豫了会儿,支支吾吾地回道,“这……”
“你先下去吧。”
恰在此时,一道低沉的嗓音传来,正是崔羌,说话间眼神却始终锁定在穆翎身上。
穆翎淡漠地回视他,眼神犹如冰刀,似要将人看穿。
他一字一句道,“崔、羌,你又骗我。”
崔羌却仿若浑然不觉,依旧一脸关切,温声道,“外头风大,你身子弱,进屋说吧。”
言罢,他自然地牵起面前人的手。
穆翎猛地挣开他的触碰,向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冷冷道,“你究竟要如何?”
崔羌无奈,只得放柔声音,“你要怎样才肯留下?”
穆翎别过头,不愿看他。
沉默片刻,崔羌兀自扬唇一笑,旋即,伸手递过来一个用油纸包裹着的东西,那油纸被油渍微微沁透,散发着阵阵香甜气息。
“此地最有名的糕点铺子买的,快尝尝。”
穆翎猛地一抬手,用力将面前之物狠狠打翻在地。
自看见崔羌的那刻起,穆翎心底便已然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情绪。
他一直在极力忍耐着,直至此刻,那些长期被藏在心底的情绪,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全然冲破了理智的囚笼,一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