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不是剧毒,可一番折腾下来,日头已然西斜,天边被晚霞染得通红,仿若被这突如其来的生死纠葛染上了些血色。
崔羌守在榻前,紧紧握着穆翎的手,眼神一刻也未曾离开。
待人醒转,崔羌沉默无言,只静静坐在榻边,端起药碗,细致地将药勺在唇边轻吹,随后缓缓递向穆翎毫无血色的唇畔。
穆翎当下便别过头去,不愿理会。
崔羌神色未变,只默默将药含入口中,旋即俯身贴近,双手稳稳扶着他双肩,不容抗拒地以唇相渡。
穆翎惊得圆睁双眸,满心抗拒,费力推搡,可崔羌手上力道不容挣脱,舌尖轻抵,终是将那苦涩药汁缓缓推送至他喉间,逼得他吞咽下肚。
“小翎既不愿乖乖喝药,那本王也只得这般了。”
崔羌直起身,凝视着他。
穆翎胸膛剧烈起伏,只能恨恨地瞪着他,双手颤抖着接过药碗,一仰而尽,浓烈苦涩在喉间蔓延,恰似他此刻纷乱复杂的心境。
崔羌也不知从哪忽而变出个小巧玲珑的物什,摊开掌心,径直递至穆翎面前,轻声道,“松子糖。小翎不知,此地与南源相距颇近呢。”
言语间,似藏着几分讨巧意味。
穆翎指尖下意识攥紧锦被,本已到嘴边冷硬决绝的拒绝之语,蓦地哽在喉间,他双唇微张,吐不出半个字来,只愣愣地盯着那糖,心乱如麻。
崔羌瞧他这模样,嘴角笑意渐深,趁着穆翎出神间隙,指尖轻捻,将松子糖轻巧地塞入他口中。
抬眸,正撞上人满是愤恨的目光,他却仿若无事,无辜地眨了眨眼,唇边那抹好看的弧度愈发张扬,桃花眼里还闪烁着几缕得逞后的狡黠微光。
那丝丝甜味自舌尖散开,令穆翎紧绷的心弦悄然一松,不自觉便放平了语调,“王爷此番执意将我带至边关,可曾细思过,我该以什么身份立足于那儿?”
崔羌神色未改,毫不犹豫回道,“自是本王的夫人。”
穆翎双眸被这话惊起波澜,轻轻颤动,心底纷乱至极。
“小翎往昔满心欢喜皆系于我身,为何如今却吝惜真心,不肯再予?便当真不能给彼此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崔羌目光灼灼,似要望进他心底深处。
穆翎身形微怔,目光却未再闪躲。往昔崔羌为复仇,迫不得已以谎言织网,将他视作棋子肆意利用,那些他可以不怪。
可亲手执利刃刺入自己心脏的是他,间接害得阿舅命丧黄泉的亦是他,凭什么他一句重来,便能将过往一笔勾销?且又如何能赌上这条命再信他那不堪一击的所谓的爱?
“我不给。”穆翎咬着牙,决绝道,“从前是从前,现今的我,对你再无半分喜欢,往后更不愿再与你有任何牵扯。王爷若是不信,大可一试,我发誓,定会在你抵达边关之前死于你眼前。”
言辞如冰刀,似要将两人间最后一丝温情斩断。
崔羌心底那缕仅剩的希冀瞬间破碎,他双手不自觉攥紧成拳,眼神也变得阴郁至极。
此时,屋内烛火偶尔噼啪作响,火星跳跃,映照着两人面庞,气氛凝重至极。
穆翎其实心下也有些忐忑,若是激怒了这人,到头来被折辱的还是自己……却未料,崔羌只是深深望了他一眼,旋即提步,大步跨出屋门。
外头崔羌倚在门上,身形仿若被重负压垮,久久难以平复心绪。缓了半晌,才从怀中掏出一对温润莹白的玉坠,放在掌心反复摩挲端详,白玉兰栩栩如生,可他似被淹没在无边孤寂之中,眸中却满是苦涩与困惑——
为何与所爱之人携手白头,竟如此难?
第82章
穆翎侧卧在榻,锦被半掩,青丝凌乱地散落在枕边。纵双眸紧闭,却如何也驱赶不走那纷至沓来的思绪,睡意全无。
他知道崔羌一直守在屋外。
至亥时三刻,那人才缓缓推开门扉,带着几分疲惫与落寞,没入屋内摇曳的昏黄光影里。
明月高悬于墨色苍穹,洒下一片清辉散至屋内,更添几分夜的寂寥。
崔羌入屋,目光轻轻落在榻上之人的面容上。穆翎双眼紧闭,眉心紧蹙,睫羽不时轻颤,全然泄露了内心的烦乱与不安。
崔羌悄无声息地燃起安神香,袅袅青烟在静谧的屋内缓缓升腾而起,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宁神之息。
继而,他轻抬脚步,缓缓在榻侧躺下,衣袂微动,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身旁动静让穆翎瞬间只觉心跳如雷,一下下重重地撞击着胸膛,声声震于耳畔,清晰可闻。
榻上二人,此刻静谧相对,和衣而卧,虽近在咫尺,却仿若隔着万里。
崔羌侧卧着,淡淡凝视着穆翎的脊背,知晓他亦未沉睡。
良久,他终于率先打破这沉默,低声开口,“罢了,你我之间,误会之深,恐难全然消解。”
穆翎维持着侧躺的姿势,身躯紧绷,不肯将目光投向崔羌分毫。
“可我还是希望小翎能听完我的解释。”崔羌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弧度,轻轻叹了口气,“说到底,从前是我对你太过薄情,如今奢望小翎轻易不计前嫌,倒像是我痴人说梦了。”
“自我记事起,山灵水秀,师父同门,悉成我人生全部。彼时岁月,质朴而宁谧,终日不是习武强身山林打猎,便是游历山河仗义行侠。”
崔羌的嗓音总是带着股漫不经心,他目中浮起一抹追忆柔光,此刻说得却像是另一个人的经历。
“每每于路遇不平相助,总会被人执起手,感激涕零地说我日后必为侠名远扬之士呢。”他喃喃低语着,声音中透着一丝自嘲,“彼时忧愁,不过武艺精进偶尔遇阻,难以突破罢了。”
穆翎静静地躺在榻上,尽管背对着崔羌,但他的呼吸却渐渐变得紊乱起来,心中滋味杂陈。
“故而当这一切消失殆尽后,我的人生,也随之覆灭了。”
崔羌平静地说着,“为寻真相,不得已踏入那宫墙里头,成为东宫影卫是巧合,以往种种,查案也好,赠玉也罢,既存私心也是真心。后来发现身世,实则也是巧合。最初并非是带着仇恨靠近太子殿下的,不论小翎相信与否,一直到最后,我都从未动过要杀你的念头,也没想过要杀李将军。”
“那时我身陷囹圄,被一双干净澄澈的眼睛所吸引,那是于昏暗长夜中的一抹光亮。那时我也以为只是一时心动。可随着时光流逝,这份情愫却在心底蔓延,遍布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让我完全无法掌控。即便后来对小翎有了误解,我也依然无法抑制自己对你的喜欢……”
尽管爱意渐渐滋生出恨来,可也早已深入骨髓,无法消失殆尽。
语罢,崔羌轻轻握住了穆翎微微颤抖的手,他将那白皙手背引至唇边,落下一个轻柔而虔诚的吻。
“对不起,说过很多伤害你的话。对不起,我曾真的想要将你摧毁,困在身边一辈子,让你只属于我一人的……”
崔羌的手不自觉地收紧,让穆翎有些吃痛,他下意识微微挣了挣,却被更握紧了几分。
“对不起,我放你走。” 可崔羌却突然道出此句。
紧接着,穆翎只觉耳畔传来温热的气息,带着身侧人最后的眷恋,“只要小翎能好好地,哪怕从此天涯相隔,我也心甘情愿。”
所有深藏于心的情愫与纠葛被摆上明面,无处遁形。
一时间,死寂如墨,沉沉地漫入每一寸空气,唯余两人紊乱的呼吸,丝丝缕缕,交缠在一处。
穆翎心绪似狂澜骤起,往昔那些明艳或晦涩的岁月在眸底一闪而过,诸般情绪铺天盖地砸下,直教他坠入云雾,陷于彷徨之中,寻不得出口,完全不知所措。
夜深沉,风烛于窗棂间瑟瑟摇曳,黯淡的光影在屋内晃荡,明明灭灭。
忽地,一丝凉意自掌心骤然袭来——
早被他愤然掷地的那半枚白玉坠,此刻被崔羌塞进了他微微颤抖的手心里。
玉坠触手一时生凉,却依旧带着往昔的温度,很快便丝丝缕缕地沁入他的心田。
崔羌的嗓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小翎,别拒绝我,权且当作是从前的一点念想罢。此乃平芜山崔羌所赠,而非那欺瞒利用太子殿下的佞臣,更不是如今的煜王。”
穆翎指尖一颤,下意识攥紧玉坠,骨节因用力而泛出点点青白,好似要将过往恩怨都嵌入这温润玉石之中。
他狠狠地咬住下唇,却终是不敌翻涌的酸涩,滚烫的水珠自眼尾滑落,洇出斑驳湿痕。
崔羌抬手圈住他的腰,蓦地收紧,将人扯入怀中,他下颌紧抵着穆翎头顶,滚烫气息扑洒在他的发间。
崔羌沉沉叹出一口气,将满心无奈皆散作长风。最后,他的嘴唇微动了动,轻轻地吐出两个字,“睡吧。”
话语仿若携着蛊惑,又或许是屋内那袅袅萦绕的安神香作祟,穆翎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了下来,四肢也绵软无力,眼皮渐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