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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言罢,他目光投向殿外宫墙围囿之苍穹,眼中隐隐透着厌烦,仿佛这看似华丽的宫廷,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座精致却又束缚人的牢笼罢了。
  “为何不喜?”薛子峰心中着实好奇,在他的认知里,皇城中的王侯子弟,哪个不是对这宫墙里头心驰神往呢。
  这般想着,薛子峰眨了眨清澈的眼睛,“离宫殿阁碍飞鸟,霸业池台连秃鶖。书上说的便是这等繁复之景呀。”
  穆熠抬眸视之,见眼前少年目光纯净如星,遂勾唇轻笑,反问道,“古诗亦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此等塞外壮阔,你又为何不喜?”
  “我也喜欢呀,没见过的我都喜欢。”
  薛子峰不假思索地回道。
  穆熠难得被这直白的话噎住了,心想着不过是个还不懂世事的小孩罢了,没必要与他多做计较,便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不欲再多言,又将目光落回手中的书卷上。
  “见过的我也喜欢。”
  却不想,薛子峰神色认真,又紧接着道,“书上说的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我就喜欢。”
  穆熠终搁下书卷,目光重落于薛子峰身上,满含探究之色,“此景你见过?”
  “是呀,我师兄带我去看的。”薛子峰下意识地回答道,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师兄?”穆熠看着他,觉得有些好笑,“你是薛府嫡子,哪来的师兄这套称呼?”
  在这皇城之中,世家子弟之间的称谓皆是有严格讲究的,这凭空冒出个“师兄”,着实让他觉得奇特不已。
  薛子峰一听,顿时神色大变,慌忙伸手捂住嘴,心里暗叫不好。
  父亲千叮咛万嘱咐,不许他告诉任何人他失踪的那段经历。
  那半年来,薛府对外宣称小公子告病不见外客,虽然他也不明白父亲为何这般要求,可既然是父亲的命令,那自己便只能乖乖听从,否则要是被父亲知道了,少不了又得被打手心。
  “就是……就是见过几面的朋友,他家不住这儿,他比我大两岁,要我管他叫师兄。”
  薛子峰结结巴巴地解释着,眼神闪躲,就怕被他瞧出破绽来。
  穆熠神色依旧淡淡,只是眼中的探究之色并未褪去,又问道,“那感觉如何?”
  他倒想听听,这能让薛子峰如此念念不忘的经历,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薛子峰歪着头想了想,才找到一个自认为很贴切的形容,脸上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自在。仿若飞鸟翔于天际,畅快无拘。”
  第95章 穆熠x薛子峰(中)
  自薛子峰告病那半年深居简出,未现于人前,城中往来之世家子弟对其便疏远了许多。
  往昔一同品茶对弈,作诗听曲之人,如今皆不再邀他同往,似已将他遗落在岁月的边角。
  此后,薛子峰每随母亲入宫,便会前去探寻穆熠的踪迹。
  一开始,大皇子殿下总是神色冷峻,话语也少得可怜,周身散发着疏离。
  然时日流转,相见渐多,殿下偶尔也会同他闲聊几句。
  许是这宫闱深深,能倾心相谈之人委实难寻,薛子峰慢慢觉出这位殿下并非如初见时那般难以亲近,实则挺好说话的。
  尤其在薛府之中,薛子峰但凡在家提及些许风花雪月之论,便会遭父亲呵责,好似随着年岁渐长,便应将全副心神皆倾注于谋略权术之上。
  而这位身处高位且身负家国之责的皇子殿下,竟也会翻阅那些描绘风花雪月的书籍,这让薛子峰在心底隐隐生出一种别样的亲近之感,仿若寻到了知己人。
  一日,薛子峰随母亲再度入宫,他于宫中蜿蜒廊道与繁花庭院间百无聊赖地闲游,也不知怎地,便行至一处陌生之地。
  只闻一阵淡淡琴响,仿若清风拂柳,撩人心弦。
  他心下好奇,便循声而去,待绕过那座玲珑假山,只见落叶缤纷,翩跹而舞,纷纷扬扬地落在那人的矜贵服饰之上。
  那是他首次听见殿下弹琴,穆熠端坐其间,修长指尖轻触琴弦,悠扬婉转之声便如潺潺流水般贯入他耳中,一时间竟让他听得入了神,忘却了周身的一切。
  一曲终了,穆熠那带着几分疏离的嗓音悠悠传来,“薛小公子还要偷听多久?”
  薛子峰猛地回过神来,“殿下恕罪,草民不过是偶然路过此地,实非有意偷听……”
  穆熠闻言,嘴角轻扬,逸出一声轻笑,心下暗忖这小傻子真是呆得可爱。
  “瞧你听得这般入神,若是想学,唤本王一声师父,本王便教你弹奏,如何?”
  薛子峰一听,面上瞬间扬起抹灿烂笑容,刚欲欣然答应,却仿若突然想起什么要紧之事,忙不迭又晃了晃脑袋,急急说道,“不行……”
  穆熠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得开怀大笑起来,仿若这宫闱之中的沉沉阴霾皆被驱散。
  他抬手轻唤,“过来。”
  薛子峰心下满是疑惑,虽不解其意,却还是依言缓步上前。
  待他行至跟前,穆熠又示意他坐下,两人隔琴相对,不过咫尺之距,呼吸相闻间,穆熠抬手轻轻弹了一下少年的脑门,动作极轻,带着几分亲昵。
  薛子峰吃惊地抬手捂住额头,满眼委屈地看向穆熠,嗓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我说了我没有偷听。”
  “可是你发现了本王的秘密,便需赔罪。”
  素来以沉稳持重示人的穆熠,此刻笑得灿若星辉,薛子峰痴痴地望着他的笑颜,大脑逐渐放空……
  彼时年少,他尚不懂心间这份莫名情愫究竟为何物,只知晓看着他笑,自己便也觉心情愉悦。
  岁月悠悠,如此这般,五年时光匆匆而逝。
  不知不觉间,薛子峰从昔日那个跟着母亲入宫时胆小谨慎、畏畏缩缩的小孩,变成了如今独自一人便能步履轻快地穿梭于宫廷廊道的修长少年。
  每回薛子峰进宫,宫中嬷嬷皆知他是前来寻大皇子殿下的,故而无需通传,亦无需行礼,只需在殿内静静等候,不多时,穆熠便会出来,与他相谈甚欢,任谁见了都能瞧出二人情谊深厚。
  直至大皇子殿下行弱冠礼,被册封暄王,迁居明暄殿那日,薛子峰随父亲进宫贺寿。
  穆熠便携着他的手,一同进了自己明暄殿中那独有的琴房。
  薛子峰踏入琴房的瞬间,只觉眼前一亮,目光满是惊喜地看向穆熠。
  那一刻,他恍惚觉得,书中所言的知己情谊他也深有所感了。
  岁月悠悠,情谊绵长,在这宫墙高耸的深宫内院,二人的情谊仿若一颗悄然种下的种子,在时光的润泽下,生根发芽。
  如今回想起来,他同穆熠亦是有过那般珍贵时光的。
  那些日子,或欢笑,或倾谈,皆如璀璨星辰,镶嵌在记忆的长河之中,熠熠生辉。
  然,命运的轨迹却在顺桓十七年陡然转向,那是薛子峰此生都无法忘却的一年。
  先是薛府之中,唯一真正在乎他的母亲,在难产中离世。紧接着,父亲便另娶夫人,那原本属于他的家,瞬间变得陌生冰冷。
  就连那曾带给他短暂安宁与自在的平芜山,竟也突遭变故,往昔的宁静祥和不复存在,仿若一场美梦被无情击碎,只余满地残碎光影。
  那日,他终于再次见到了崔羌。
  眼前的师兄却已彻底变了模样,往昔的洒脱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被仇恨笼罩的双眸和沉重如山的疲惫身影。
  薛子峰望着崔羌,心中满是疼惜与无奈,他渴望能为师兄做些什么,哪怕只是分担一丝一毫的痛苦也好。
  后来,师兄南下查案,独留他在这皇城之中忧心忡忡。
  他每日徘徊于庭院之间,望着那高耸的宫墙,心中满是无力与彷徨。
  他又能如何呢?他不过是这宫墙漩涡中的一叶扁舟,只能在这无尽的等待与担忧中,独自煎熬。
  愁绪仿若汹涌潮水,一次次涌上心头,许是那日烈酒能壮人胆罢,与穆熠相对而坐之际,薛子峰望着面前人,终是忍不住将心中积压已久的不安半真半假地倾吐而出。
  他的眸中满是祈求,渴望穆熠能伸出手,帮帮他,帮他对付李氏一族。
  随着他的话语落下,他眼睁睁地看着穆熠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说出让他难堪的话语。
  可他居然鬼使神差地应了……
  那一刻,薛子峰心中满是懊悔,他宁可穆熠大发雷霆,甚至杀了他,也不愿他用那般冰冷而轻蔑的眼神看着自己,仿若在看一个低贱之人。
  这般雌伏于人,将自己一直坚守的文人风骨尽数夭折,薛子峰深知,是自己越界了,是自己的莽撞与天真,将这一切都推向了不可挽回的深渊。
  此后无数个日夜,他都在深深的后悔中度过,后悔那日那脱口而出的请求,后悔自己亲手将那曾经纯粹的情谊,染上了斑驳的污渍。
  可事已至此,一切都已无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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