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户斐:“为何是钱老爷?”
  少年:“这凉州城贪的人很多,唯独他蠢了一点。”
  他似乎兴致不错,语气柔和地说:“等我吃了最后一个,我就好了,就能去长安看花,吃好吃的。”
  户斐:“你吃了几个?”
  少年:“差最后一个,满七七四十九个。”
  户斐叹了口气:“可惜了,我瞧那钱老爷上一刻气若游丝,下一刻就生龙活虎,当真以为有什么仙药呢。”
  “你奔着那种药来?”少年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忽然脸色一变,捧心喘息,仿佛要背过气去,那老道连忙跑过去给他顺气。
  只是少顷,少年恢复了正常,廊下灯笼照着少年的脸,他的唇色有些青紫。
  雨丝随细风吹进长廊,户斐将手垂落在两侧,眸中闪过一丝暗茫。
  少年捂着胸口,语气虚弱了些,道:“那药是要人命的,每吃一次都是催死,虽然吃完后有那么一两个时辰生龙活虎,但其实肚肠都已经开始烂了。”
  户斐望着那少年,觉得这人真是太奇特了,用最天真无邪的语气说着残忍的话,他仿佛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伤天害理的事。
  “那钱老爷也真是有趣,明明都要死了,还幻想着成仙,”少年道:“你若是想吃,我给你些。”
  户斐:……
  老道将衣袍披在少年身上,剑光在黑夜中闪过一阵银芒,户斐似乎毫无察觉,继续道:“多谢,不过在下无福消受,最后想问小公子一件事。”
  少年已经起身,于灯光下侧头看他,虽说只有十三四的年纪,却已经长得十分俊俏,这个角度看人,让户斐忽然想到了什么。
  “何事?”
  “在下想问,你杀了那么多人,可曾感到半点愧疚?”
  “我为什么愧疚?”少年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道:“我杀的人都不该活。”
  户斐眸色幽冷,说话语气却不变,他慢悠悠道:“为何?”
  少年挺直腰背,眯起眼睛看他:“他们能好好活着,却非要走不堪的路,祸害了这来之不易的命,而我,光是活着就万分艰难,由他们给我续命,是让他们的命有些价值。”
  户斐眸色微凉:“可他们也身不由己。”
  少年满不在乎地轻哼了声,轻飘飘道:“身不由己就去死啊。”
  话音刚落,剑光已近眼前,户斐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剑气撩起额前发丝,户斐眸中已经映出剑影。
  ——锵!
  一柄长刀挡住了那软剑,澹郢从房檐跃下,眨眼挡在户斐身前,将剑挑了出去。
  户斐下了长廊,站在雨中望天。
  刀光剑影交错,招招致命,刺耳的兵器相交的声音响彻不大的庭院。
  暴雨倾盆。
  户斐低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望向站在屋门口的少年。
  他正一脸纯真地望着父亲的方向,嘴角擎着笑,仿佛笃定他的父亲会赢。
  户斐缓步向他走去,那老道留意到他的举动,想抽身回来,却被澹郢缠住。
  户斐走到少年面前,方才闲谈时的笑意已经消失不见,一双明亮的双眸此时微微有些泛红,少年好奇地打量他,问道:“你做什么?”
  户斐不语,突然出手,扼住了他的脖颈,狠狠将他按在了房门上。
  老道怒吼一声,不顾身后长刀,转身飞奔而来。
  澹郢一刀劈在了他的背脊上,刹时鲜血飞溅,他不得不转身格挡。
  户斐望着那少年始终不谙世事的眸子,手逐渐用力。
  少年脸色已经青紫,胸口开始剧烈地浮动,他扒着户斐的手,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可不可以不杀我?”
  户斐淡漠道:“为何?”
  少年:“我还要去长安?”
  户斐:“去长安做什么?”
  少年:“找哥哥。”
  户斐嘲讽地挑起唇,摇了摇头,哄孩子似的轻声说:“你做了错事,得死。”
  少年挣扎着掰他的手:“我没……没有做错事,妓子的命一文不值。”
  雨中,断骨响。
  老道一声怒吼,猩红着眼使劲全力挑开澹郢的刀,转身向门口奔来,却在转身的瞬间,视野变化。
  咕噜噜,人头滚到了户斐脚下,与此同时,少年的身体软软倒下,空洞的眼与他死不瞑目的爹相视。
  户斐拿出怀中的帕子,转身,走进了雨里。
  澹郢无声地跟上。
  天地间又只剩下了雨声,天却开始微微泛白,澹郢听到主人念了一句:“一片寒微骨,翻成面面心。”
  转过长廊,一人飞奔而来,他见了户斐,停步,躬身行了个礼,顾不上说话,快步跑进了院子。
  户斐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漫不经心道:“和咱们的探花郎……长得可真像。”
  澹郢一怔,转头看去,一声惊雷后,雨继续下着,院子里无声。他敛眸,跟上了主人。
  第221章 玉门雪
  初春,天气一日热过一日,一大早凉州城就热闹非凡,市井喧闹人声隐隐传进了屋里。
  户斐躺在床上犯懒,明炤前来禀报,说李策来求见。
  户斐打了个哈欠,道:“不想起。”
  明炤笑了声,拿了湿帕子走到床前,给他擦脸,无奈道:“快起吧,今日还要赶路呢。”
  户斐接过帕子,在脸上胡乱揉搓,含含糊糊道:“今日钱府可有什么动静?”
  房门开合,澹郢走了进来,手里提着几个肉饼,他放在了桌上,道:“钱府发丧了,钱老爷一大早被仆人发现死在了床上,肠穿肚烂,死相可怖。”
  户斐没接话,仿佛没听到。
  他将帕子递给明炤:“摆朝食吧,叫李策一起进来吃。”
  明炤看了看澹郢,欲言又止。
  澹郢又开口道:“我给主人买了肉饼。”
  明炤看得清楚,那肉饼是他们初到凉州城时,主人吃了一回,说了句好吃。
  户斐起身穿衣,嘱咐明炤:“昨夜被恶心着了,今日吃素。”
  明炤:……
  主人可是在验尸房都能面不改色吃饭的人。
  他什么也没说,退下了。
  门合上,澹郢抿唇,走到主人身后,接过了他的束腰。
  双臂环过腰身,脊背与坚实的胸膛短暂地相贴。
  春光洒进屋内,澹郢高大的身影将他遮挡着,他看得有些出神。
  束腰被系好,澹郢绕到他面前,细心地给他整理衣裳,直至没有一丝褶皱。
  面具遮在脸上,澹郢望着户斐唇上昨夜被自己咬出的伤口,那里已经结痂。
  他轻轻抬手,想要去碰一碰,指腹刚要触到唇,却被躲开了。
  门在此时被扣响,李策在门外求见。
  户斐始终没看澹郢,低垂着眸子,面色冷淡,仿佛面前这个人不存在一般。
  李策脸色不好,仿佛一夜老了十岁,这个殿前不卑不亢、惊才绝艳的人此时耷拉着肩,刚一进门就“噗通”跪下了。
  明炤端着粥进来,差点被绊着。
  户斐挑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李策:“草民来请罪。”
  这是连官也不敢自称了。
  户斐用勺子搅了搅热粥,道:“我就有一个问题,你为何当时不说实话,非要拐弯抹角地引我去呢?”
  李策俯身叩拜,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艰涩道:“因为草民下不去手,也说不出口。”
  户斐:……
  户斐:“罢了。”
  下不去手,也说不出口,就借了他的手。这人对朝廷忠不忠,对父亲孝不孝,对手足义不义,连他都无法评说。
  李策抬起头来,有些不解这句话的意思。
  户斐:“昨夜雨大,随雨水去吧。”
  李策一怔,深深叩拜,哽咽道:“谢大人。”
  户斐走了一趟刺史府,被那狡猾的老狐狸留客,直到深夜才脱身。
  他喝了不少酒,胃里没多少东西,一直想吐。
  明炤把他放在床上,刚转身给他倒水,就听他迷迷糊糊地喊:“澹郢,澹郢哥哥。”
  明炤将杯子放下,准备澹郢过来他就离开,目光一扫,却突然看到了桌上的那张纸。
  他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拿起来看完,眉头紧皱着,转头看主人。
  少年醉酒,本来白皙的脸色泛着红晕,他侧躺着,胡乱地摸索身侧的位置,委屈巴巴地叫着:“澹郢哥哥,斐儿口渴。”
  以前他不在主人身侧随侍,不知道主人和澹郢如何相处,这么看来,主人似乎习惯了和澹郢同榻而眠。
  他将纸放下,拿着水杯走到床边,低声唤道:“主人,起来喝水。”
  户斐半睁开眼,眸子里有些茫然。他的目光在明炤脸上看了会儿,稍微清醒了些,哑声说:“明炤,你去睡吧。”
  明炤半跪在地上,等着他喝完了水,站起身,道:“主人,澹郢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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