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连理望向子桑,见他眸子低垂着,看不清神色。
  屋里暖气开得足,灯光明亮,北平风霜雨雪过了百年,如今正是好日子的时候,百姓不用露天支摊子,吃碗馄饨也用不着顶着雪了。
  “蛮蛮,又被叫做比翼鸟,倒是和我这名字有些配。”连理捏着一粒瓜子,那里边没有结出仁儿,是个空壳儿,被他捏住,发出一声轻响。他慢悠悠地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子桑抬眸看他,轻声说:“他很好。”
  连理扯了扯唇,没说什么。撇开脸想继续听故事,就听子桑又说:“就同你一样好。”
  连理忍不住轻笑了声,看进了他的眼睛,道:“你又不知道我。”
  你又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想知道。”子桑望着他,轻声说。
  于是连理心里刚生出来的那么点酸就这么散了。
  老太太给姑娘倒了杯茶,道:“那蛮蛮是个暗门子?”
  姑娘摇了摇头,道:“这‘妓’也是分好些种的。”
  那边流浪汉听得入神,闻言嗤了声,不屑道:“都是卖身子的,还分个高低贵贱不成?”
  姑娘“呸”了声,美眸向上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嫌弃道:“一瞧就是个没见识的,上林仙馆听说过没?出了多少名伶,那里头个顶个哪个不是六艺傍身,哪个不是倾国倾城。”
  流浪汉有点怵这姑娘,往后缩了缩,还是有些不服:“卖身子的哪有什么好人?都是给钱就张开腿给人弄的。”
  “那年头,但凡有个活路,谁会走那条路啊……”那一直没说话的男人叹了声。
  但凡有条活路,谁会投身那样的地方啊?
  连理磕开了一枚瓜子,照例投进了那茶盏里,里边已经有小半茶碗的瓜子仁了,他将那杯子推到子桑面前,复又随手拿了一个,继续剥着瓜子。
  子桑微微怔愣,看了对面青年几秒,敛眸,伸出指尖从里取了一个,放进了嘴里,细细嚼着,仿佛不忍心咽下去。
  那姑娘挑起唇,眼角眉梢都带了些笑意,收回目光,道:“那蛮蛮是个卖身子的,可不是什么暗门子。”
  二两的馄饨,一两皮,一两馅,装进碗里,淋上高汤,洒足佐料,在冬夜里吃上一碗,全身就暖了。
  刚来的客是两个刚下工的力夫,凑在炉子边烤火,捧着碗和摊主说着话。
  一个说:“听说没,韩家潭今儿闹了一回,全是拿枪的兵,把整个巷子围了个严严实实,挨门挨户的搜。”
  摊主稀奇道:“这是找什么人?”
  “这您都没听说,全北平都传开了,”另一个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干瘦干瘦,脸上还沾着抗卸时的煤灰,他吸了吸鼻子,道:“韩大帅的独苗儿给人杀了,就是这韩家潭里的小娼干的。”
  “真的?”摊主一惊,瞪圆了眼珠子,随即畅快的笑出了声:“那一家子没有好人,老子连年征税,一年比一年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儿子欺男霸女,傍家儿都能挤满清朝皇帝的三宫六院,男女不论,多少好人家的姑娘小子折在他手里了?”
  他来回踱了几步,像是终于扬眉吐气,高兴了一阵儿,又问:“那抓着人了吗?”
  “抓着了,”先头那三十来岁的汉子往嘴里送了个馄饨,烫得斯斯哈哈地说:“当街五马分尸,血淌了一地。”
  ……
  那摊主顿住,不吱声了。
  随后就开始叹,接二连三地叹。
  年纪小的那个唏嘘道:“听说是个顶好的名旦,也才十六七岁,和我一个年纪。”
  摊主憋不住了,抹了把眼泪,哑声道:“我那儿子,当初若是有口吃的,能活下来,也是这个年纪。”
  “害,都过去了这些年了,别想了,您老家儿怎么样了?前一阵儿不是说病了吗?”
  “您不知道,”摊主哑了半晌,道:“赖我,都赖我。”
  两人愣了愣,就听那摊主说:“我要是早回去一会儿,早把柴火捎回去,我老母亲她也不至于把脚都截了。”
  “截了?怎么就给截了?”
  “要不是那韩大帅又征税,也不至于……”
  他咬牙恨道
  “那阵子天太冷,交完税家里实在是没钱买煤了,我寻思着多卖几碗馄饨换煤,就回得晚了,等到了家发现我那老母亲正赤着脚蹲在烧红的铁掀上,脚上那肉都熟了。”
  “这是因为什么啊?”
  “因为天冷,她老人家在家待着,那脚冻得没了知觉,”摊主缩着脖子,闷声道:“邻居看着可怜,给分了点柴火,她缓了半天没缓过来,又实在是冷,就把铁掀烧红了,自己光着脚蹲了上去,我回去时候她还冲我笑,说这会儿终于暖和了,暖和了,脚也废了。”
  年长的力夫道:“唉,这什么世道啊……”
  起风了,细小的风贴着地皮,卷着雪面子吹过长街。天似乎更冷了。
  那摊主咬牙恨道:“那韩大帅干的事儿就是断子绝孙的下场,活该他儿子给人杀了,那杀人的虽投身妓院,可也算个英雄。”
  那三人说着话,这边坐着的俩人静静听着,听到这儿,蛮蛮突然笑了声:“您这口口声声妓院、小娼,既然瞧不起人,人也不敢当你一声英雄。”
  他似笑非笑,目光轻挑,侧眸看那摊主:“更何况,就您这样的,想进那种地方都得让人赶出来,穷鬼。”
  这话说得不客气,摊主都愣了一下,没能说出话来。那年纪轻的力夫看不过去,打量了他一眼,不屑道:“我当是什么人,感情也是打那里头出来的,这什么世道,都笑贫不笑娼,卖大炕的小娼也有脸走出来骂人穷了。”
  少年一直浅笑着的脸撂下了,站起身,掐着腰扬声斥道:“你才卖大炕的,你全家都是卖大炕的!”
  力夫羞恼,上前半步:“你……”
  “何为卖大炕?”
  一直没怎么开口的子桑突然开口,让这剑拔弩张的氛围突然空了一下。
  摊主生怕客人打起来,砸坏了他这破破烂烂的桌凳,忙打起精神,道:“客官是外乡人?”
  子桑微微颔首。
  “卖大炕嘛,又被说成是暗门子,”蛮蛮对着那边凶巴巴地翻了个白眼,又坐了回去,道:“这妓院也有妓院的讲究,也分个高低贵贱。”
  他似乎有些害冷,将白生生的俏脸往狐狸毛领里缩了缩,只露出小半张脸,道:“单说这八大胡同的妓院就分四等,一等‘清吟小班’,二等‘茶室’,三等‘下处’,四等‘小下处’,再下就是暗门子,脱了衣裳身价还不如猪肉贵,他骂我贱,就别怪我骂他全家。”
  子桑:“……”
  他这气也气得又娇又有趣,不招人烦,那个中年力夫忍不住笑了起来:“是他没理,骂得应该。”
  年轻力夫恼怒道:“您甭在这儿架秧子。”
  第226章 一诺百年
  蛮蛮不理他们了,转头看子桑,问:“先生是头一回来北平?”
  子桑端坐着,道:“许久之前来过,但处处与如今不同。”
  “你今日请我吃一碗馄饨,我得答谢你,”蛮蛮将手在放他的肩头,动作轻缓地拂去了他肩上落雪,弯起眉眼,道:“这会儿时辰还早,我领你去见识见识这帮穷鬼一辈子都逛不起的八大胡同,可好?”
  说着邀人的话,还不忘顺带着逞个口舌之快气气得罪了他的人,那年轻力夫年少气盛,放下碗,撸起袖子就要过来,被摊主拦住了。
  ……
  “今儿是什么日子?”那说着故事的姑娘突然打了个岔。
  连理撑着腮瞧她,懒懒答道:“小雪第二天。”
  墙上的石英钟指针静静划着,已经过了十二点。
  “那天正巧是是腊八,三九第三天,”姑娘道:“眼看快过年了。”
  “早些时候过年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吗?”角落里抱着孩子的中年女人细声问。
  “没什么不一样,”姑娘和气道:“穷人有穷人的过法,富人有富人的过法。”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她扫了眼那一大家子桌前的干面包,轻轻叹了口气,道:“古今亦然。”
  ……
  手顺着衣袖向下滑,于臂弯处探入,轻挽住了他的手臂。
  蛮蛮轻轻晃了晃他的胳膊,用他那股子独特的语调道:“夜还长着呢,你去不去?”
  “别去,”那年轻力夫跳脚道:“跟着这样的人去了,你不脱层皮甭想出来,到时候没钱了把你当要饭花子赶出来。”
  子桑这穿的戴的,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股子清贵气,看起来很像待宰的肥羊,摊主心好,也犹豫着想要劝劝,就听子桑平平淡淡应了声:“好。”
  这人想去,别人再拦着就是没眼力见儿了。
  蛮蛮高高兴兴地站了起来,仰头看随他一起站起来的子桑,喃喃说了句:“你长得好高啊。”
  蛮蛮才十六七,个子矮,只有子桑肩那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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