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

  爸爸就在校门口看着他,所以他刻意挺直了腰背,扯了扯书包,迈进了这个陌生的学校。
  新的班主任就在楼门口等着。
  一楼大厅正中摆着两米多高的孔子像,左边墙上巨大复古书卷墨染着弟子规,正对面,右边墙上精雕着五千年历史图,由造纸术至地球仪,由车马辘辘至现代工业革命,足足占了两层楼高。
  二楼有围栏,最顶上垂着奢华的紫色水晶吊灯,四五个就占满空间,琉璃一样,点缀着这个充满书卷气的大堂。
  上课时间,《赤壁赋》的朗读声隐隐从楼上传出,除此之外,很静,静得能听到班主任高跟鞋敲击台阶的清脆声音。
  “不要紧张。”新老师是一个非常非常年轻的女士,或者称呼其为“女生”更确切一点,她二十几岁的模样,看起来像是刚从大学毕业,长得很美,是那种明艳秀丽的美。
  她说话时也是细声细语的,很温柔:“他们很好相处,你别担心。”
  段乐安没说话,低着头跟在她左后边半步的位置。
  往上爬了四层,新班主任的脚步停了,停在一扇开着的门前。
  段乐安缩在羽绒服里的手紧紧抓着毛衣,听到里边课本翻动的声音,很想转头就跑。
  他不想再上学了,他甚至紧张到呼吸错乱,胸口不断起伏,手脚僵硬得几乎动不了。
  还不如去死呢,他想。
  可他拼尽了全力,也只把脚尖挪动了一点点距离时,班主任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她的个子比自己矮,但这个举动却很包容。
  段乐安转头看她,随后,被她轻轻推了推。
  班里没有老师上课,在自习,很安静。
  在段乐安进去的一瞬间就更静了。
  班主任踩着高跟鞋上了讲台,双手拍了拍,引起大家注意:“都停一下。”
  段乐安没抬头,可依然能感受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打量目光,他分不清那是好奇还是恶意。
  “乐安。”
  他的手很冰,于是插进了羽绒服口袋,身体越发僵硬,甚至开始发抖,他想离开了,回到那个只有自己的黑屋子里,只有那里才能给自己安全感。
  “段乐安。”班主任走了下来,叫醒了在努力保持平静的段乐安身边。
  段乐安仿佛猛然惊醒,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动作有点剧烈,几乎是惊惶地往后退了半步,让班主任拍他的手落了空。
  班主任仿佛没察觉一样,她没有叫段乐安上去自我介绍,而是继续轻轻拍拍他的背,对他说:“你的位置在那里。”
  段乐安缓缓抬头,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倒数第四排的靠窗位置,有一个空位。
  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看自己,这让他更加惶恐,走向那个座位的路程几乎像是踩在刀尖上,让他没有一刻不想拔腿就跑,以解救自己逃离这个恐怖的地方。
  为什么要上学呢?为什么一定要和那么多人相处。
  脚上仿佛坠了千斤重,他步子很慢,即将到那个书桌时,他终于走不动了,停了步。
  随后,脚尖转开,可就在他要转身的瞬间,他想起了妈妈脸上的眼泪。
  同时,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叫他:“段乐安。”
  他掌心发着汗,抬头看过去,叫他的人是他的同桌,那是一个长相可爱的小姑娘,友好地冲他笑着,说:“我叫楚菲菲,以后我们就是同桌啦。”
  段乐安微微蜷缩手指,张了张口,以极微小的声音说:“你好……”
  课桌整洁干净,暖木色,似乎是崭新的,还残留着清新的木香。
  他看着那没有任何伤痕的桌面,怔怔发呆。
  班主任把他送进来以后,离开了教室,班上开始有私语声。
  他有点害怕,可竖着耳朵听了许久,也没有听到什么恶意的话语。
  楚菲菲把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
  段乐安紧紧攥着书包带,小声说:“没什么。”
  楚菲菲:“我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以后有什么事都和我说,有人欺负你也和我说,我替你收拾他们。”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刻意抬高了声音,全班人都听到了,于是他们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让段乐安窘迫又不安。
  有人笑着调侃:“学委都发话了,谁敢啊?”
  教室干净明亮,暖气也很舒适,似乎一切都很平和。
  段乐安把书包放进了抽屉。
  他的书包是空的,算是个摆设,所有的课本和练习册都被他扔掉了,他来到新的学校,只带了他自己。
  “段乐安,”前桌是两个男生,转头打招呼:“你会打篮球吗?下课一起啊。”
  段乐安紧张得手心发麻,鼓起勇气摇了摇头。
  “那会踢足球吗?”另一个问。
  段乐安又摇了摇头。
  两个男生对视一眼,段乐安不敢看他们的眼神。
  他很怕这种被人注意的场景,可新同学们并不打算放过他,有人隔着半个教室对他喊:“那羽毛球总该会吧?”
  他大概又要被厌恶了,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将手心的汗偷偷在腿上擦了擦,他又开始摇头。
  “那你会什么啊?”前边有人问。
  他的语气可能没有恶意吧,可段乐安脑补出了他的鄙夷,他在看不起自己。
  指甲狠狠扣着掌心,他低下了头,敛眸道:“我喜欢自己待着。”
  班里的人静了一瞬,接着一阵怯怯私语。
  段乐安想,他应该不会在这里待很久了。
  “老师要回来了,”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都小声点。”
  这个人的话很管用,很快班里就安静下来。
  像是验证刚刚那人说的话,班主任的身影隔了不到半分钟就出现在了门口,班里就彻底静了下来。
  楚菲菲小声说:“不用理他们,一群智障。”
  段乐安没吭声。
  他今天没有书,当然,有没有书都一样,他并不想学习。
  段乐安趴在桌上,闭上了眼睛。
  换了新环境,走了好远的路,他很疲惫,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让他觉得不安全,他想尽快睡着,这样就可以逃开现实。
  他确实睡着了,睡得很不安稳,又做起了梦。
  梦里他被人逼着跪在讲台上,压着脑袋给全班的同学磕头,底下的所有人都在笑,他们戏谑地看着自己,往自己身上砸着东西,老师进来了,他只看了一眼,并没有理会那些同学,却眉心紧皱,厌恶地让自己滚下去。
  他踉踉跄跄地走出教学楼,然后一盆不知掺杂着什么的冷水从头顶倒下,厚重的衣服湿透了,满身恶臭,寒风一吹,都成了冰。
  好冷啊……
  他全身发着抖,醒了过来,周围却没有那一张张如梦魇般的脸。
  他撑起手臂抬头看,上边正讲着课,是一个陌生的老师,黑板上画着函数图像,很难懂。
  不知是爸爸打过招呼还是老师根本不想管自己,总之没有人叫自己,窗外天黑了,教室里开了灯,他大概是睡了很长时间。
  肩头有东西滑落在椅子上,他微微一怔,低头看,是一件宽松的红白色校服。
  快掉到地上了,他连忙抓住。
  这是谁的?
  他茫然抬头看,目光微微一顿,正前方隔了四五排的位置,一个男生恰好回头,对上了他的视线。
  老师在上边讲着课,听起来有点催眠,同学都在认真听课,那个转过头的男生身上没穿校服,只穿着一件灰色的卫衣。
  他戴着一副金丝边框的眼镜,看起来清瘦,长相斯文,一双眼睛轮廓流畅,眼尾微微上挑,眼仁很黑,像黑曜石一样,眼睛轻转间看起来很精明。
  他轻轻扬起唇角,眼睛里浮现些微笑意,对他浅浅点了下头,随后转了回去。
  段乐安将那个陌生的校服放在了桌上,直至下午放学,他没再碰一下。
  他不喜欢和别人交流,所以楚菲菲要和他一起走时,他装作没听见,快步出了教室。
  外边下小雪了,在地上覆了薄薄一层。
  他低着头走进了夜色里,随着人群向校门外走。
  刚走出去,就见爸爸站在保安亭旁边等着他。
  高二了,他还是需要家长接送的那一个。
  身旁穿着陌生校服的人群川流不息,校门口的路灯洒下迷蒙光晕,看着爸爸担忧的目光,他忽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像被透明的巴掌重重甩了一记。
  他低着头慢慢走了过去,想要退学的话到了嘴边,在看到爸爸肩上覆的薄薄的雪那一瞬间,又憋了回去。
  爸爸问:“新学校怎么样?”
  段乐安说:“很好。”
  校门口车堵得严严实实,段爸爸把车停在了隔壁的街道,段乐安在他身边低头走着,有几个学生嬉笑着追逐跑过身边,差点撞到段乐安,他躲开的同时抬头,微微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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