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

  旁边不远处,有三四个男生一起走着,都穿着校服,其中一个在看自己,金丝边框眼镜后那双漆黑的眸子很眼熟。
  他在自己看过去之前就已经在看自己了,段乐安确信。
  对方似乎想开口说话,他祈祷着对方最好闭嘴,慌乱移开目光,快步追上了爸爸。
  爸爸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他准备把家里原来的房子卖掉,和妈妈一起搬到这个崭新的城市,重新一起生活。
  段乐安不想这样,他试图阻止,却是徒劳。
  他有全天下最好的爸爸妈妈,可自己却害得他们放弃工作和奋斗多年的一切,来到这个毫无归属感的地方,重新开始。
  妈妈暂时在家里处理卖房子的事,爸爸给段乐安做好了饭,饭桌上,爸爸小心翼翼地尝试和他沟通学校里的事,他迫切想了解儿子在新学校里过得好不好,不想再让段乐安再次经历那种噩梦。
  谁能理解作为一个父亲那种保护自己孩子的决心,与面对自己孩子受伤时那种心疼、小心与无力呢?
  段乐安想他大概是了解的,所以他说了一些好事情。
  他低着头戳米饭,语气平稳地说:“我的同桌是一个很好的女生。”
  段爸爸很想他针对新朋友再说一点,可段乐安似乎只有这一句话了。
  他给段乐安夹了菜,出租屋里空白了一会儿,他又听段乐安说:“还有同学在我睡觉的时候给我披了一件衣裳。”
  段爸爸尽量把语气放轻松,笑着说:“那要谢谢人家。”
  段乐安点点头,沉默着吃着饭。
  其实他并不知道是谁给他披了衣裳,他也不在乎。
  他清楚地知道,那些偶尔的善意根本没有意义,在别人欺负他时,那些给予他善意的人一样会肆意地笑他,甚至不吝惜狠狠踢他几脚。
  夜里又做噩梦了,他从床上惊醒,大口喘息着,惊惧地张望着这个陌生的房间,慢慢蜷缩起了身体,把自己缩成了一只小小的乌龟。
  脑子里乱糟糟的,他又想起了以前的学校。
  他以前的校服是红黑相间的,学校的楼是水泥色的,操场还没建好,学校里整天尘土飞扬。
  班上的老师是个四五十岁的老教师,听说是市优秀教师,可他并没看出来,他所有的印象都是他对自己的冷漠与厌恶,他很讨厌自己,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足足有一年多的时间,无休止的暴力,只要自己踏进学校就开始的恐怖折磨,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噩梦,他曾经想向老师求救,可老师只是轻飘飘一句他们为什么不欺负别人,只欺负你呢?
  爸妈曾经看到他身上和脸上的伤痕,给班主任打去电话,可得到的只有对方避重就轻的回复,并很高高在上地告诉他们段乐安成绩下降,应该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这孩子性格太怪了,和我的学生们合不来,如果再这样下去,就办理退学吧。
  呼吸困难,肺里都是冰水,他被绑着手脚,绝望地躺在操场的土坑里,无力地看着那些人笑着往自己身上倒着冰水。
  学校的纵容与无视只会让暴力更加残忍和放肆,眼睛再也看不清东西的时候,他放弃了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他大概已经晕过去了,又被人从土坑里拔了出来,像拔萝卜一样。
  胸口疼得要裂开了, 他痛苦地从漆黑的梦中脱离。
  把他挖出来的是一个修建操场的工人,他不是学校的人,救人心切,也没有先上报学校,心脏复苏后见他恢复了呼吸,背起他就往医院跑,段乐安染满污泥的手无力地垂着,焕然的目光望着教学楼方向,看见他的同班同学正趴在窗边,嬉笑着看热闹。
  学校再也瞒不下去了,爸妈来医院时看到他的模样,心疼得几乎晕厥。
  妈妈满脸泪水地看着他,一遍一遍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那时候段乐安已经不会说话了,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妈妈,中间却仿佛隔着什么。
  明明身处白色的医院,可他觉得他还被压在冰冷的泥坑底下,被禁锢着全身,无法呼吸,一片黑暗。
  爸爸报了警,警察很负责任,给了学校很大压力,于是有很多人来了他的病房。
  那些同学的家长和同学试图向他道歉,可他觉得自己并不认识那些人,看起来眼熟,又想不起来那些脸都是谁。
  班主任也来过,趁着爸妈不在时,走进来居高临下地对他说:“你要知道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并不都是他们的错,你要负大部分责任。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学生,也真是倒霉,我劝你别追究了,否则你会毁了同班同学的未来的。”
  心理医生恰好走进来,听到这番话,把人赶了出去。
  他看见那位说话很好听的叔叔脸色很差,出去了一下很快回来,对自己说不要理会那个人渣的话。
  其实那时段乐安处理语言的能力很有限,他不止听不懂班主任的话,连心理医生的话都理解困难。
  ……
  第359章 越冬的麻雀
  为了让他住得习惯,爸爸把新房间布置得和自己原来的房间一模一样,甚至连床头那盏光线温吞的小台灯也带了过来。
  半夜两点钟,房间里并不暗,他害怕黑暗,所以屋子里总是点灯。
  闹钟响了,他轻轻颤了颤,从龟壳儿中缓缓抬起头。
  六点半,爸爸在外边敲了门,问道:“乐乐,醒了吗?”
  他动了动因为坐了一宿而僵硬的身体,慢慢下了床。
  早上去的时候,桌上那件衣服已经不见了。
  今天他得到了新的书和新的校服。
  书被他放进了抽屉里,校服外套厚厚的很暖和,他盖在了肩上,上课铃响了,他趴在桌上,闭上了眼睛。
  其实新学校比原来的要好太多了,无论是学校漂亮的教学楼、整洁的教室,还是良好的纪律。
  没有人在课间大吵大闹,没有人会“不小心”碰到他的桌子,老师也并不打扰他,所以他可以从上学睡到放学,中间实在睡不着,他可以趴着发一会儿呆,呆着呆着就睡着了。
  他不知道来这里多久了,久得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状态,熟悉了每一个老师的讲课声音,熟悉了同桌每天在他耳边说
  “你来了!”
  “你醒了!”
  “放学了!”
  “一起走呀!”
  他依旧独来独往,可睡眠慢慢颠倒了。
  人是不可能每天睡二十四小时的,所以当他在学校睡饱以后,回家就很难睡着,于是第二天一早上学,他会精神萎靡,放学后,他才会清醒。
  这样混混沌沌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除了同桌以外,班里的同学他一个也不认识。
  直到有一天学校要开公开课,班主任特意来找他,笑着对他说:“只要你今天不睡觉,我放学给你买糖葫芦吃。”
  段乐安觉得尴尬又窘迫,他觉得班主任把他当成小孩子了。
  他低着头,沉闷地说:“我不喜欢吃糖葫芦。”
  说完,转身回了班。
  他特意站在门口看了课表,然后回了自己的座位,从抽屉里拿出了崭新的书。
  他很困,很无聊,老师讲的东西他都听不懂。
  前两节课他几乎坐着睡着了,可每次同桌都会把他叫醒。
  一整天时间,直至下午
  第三节课,是班主任的课。
  他换成了语文教材。
  教室后边坐着几个老师,手里拿着本子,一本正经地记录,语文老师在上边妙语连珠,她讲课很生动,很有趣,即便是段乐安不想听课,也还是听了进去。
  “针对文中这段话,你们有什么理解?”班主任说:“给十分钟时间自由分组讨论。”
  这个自由讨论时间或许太长了……
  而且他最讨厌分组讨论,因为一般这种活动,他都是被剩下的那一个。
  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人愿意理会他,永远被排除在外,很丢人。
  “段乐安。”
  他抬起头,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目光却不经意停了停,前边隔着四五排的位置,那个戴着金丝边框的男生在看着他,脸上带着笑意。
  他不得不承认,对方长得真的很帅,有一种沉稳儒雅的气质。
  段乐安并不认识他,可他知道,这个人经常看他。
  在段乐安每一次睡醒茫然抬头的时候,会发现他靠着窗边侧身坐着,撑着腮回头看着自己的方向,像在发呆。
  叫自己的并不是他,而是段乐安的前桌。
  前桌脸上有许多红色的痘痘,但长得很有男子气概,他友好地凑了过来,说:“咱俩一组吧。”
  “老师!”一个清朗的声音压过了教室的嘈杂,段乐安看了过去,就见隔了几排那个男生举手,问道:“可以窜座位讨论吗?”
  班主任点头,说:“可以。”
  得到这个准许,许多人都站了起来。
  那个男生利落地站了起来,拿着书,向后排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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