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9章
是她没用,她什么也做不了,这事她挂怀了一辈子,她想,爱人受苦的时候一定想着自己,而自己却那么胆怯。
往前遥遥看见了一座桥,隐在薄雾一样的虚影中,像梦里看见的景象。
那对夫妻回到了相恋时的模样,两条粗黑油亮的麻花辫,一副文气彬彬的近视眼镜,他们闲聊着,说着年少时才会说的话。
救护车上,老太太目光柔软,对自己的小孙女说:“你不知道他,他年轻时真俊比你喜欢的那些个明星俊多了,可惜……没能留下一张那时的相片。”
生命都有它灿烂的时光,不管你信不信。
“真想再看看那时候的他”老太太轻声说:“再也看不见了……”
姬赢轻叹一声。
这一次,孟婆摔了碗。
他们村里没有戴眼镜的,小孩儿老人都明里暗里嘲笑他“小四眼”。
即便如此,因为他长得好,仍然招了许多姑娘的喜欢。
她同爱人是邻居,自小一起长大,不过不同命。
他每天去镇上上学,挎着个军绿色的书包,穿得整洁干净。
她每日割草喂猪,下地插秧,脸晒得很黑,身上全是补丁和泥巴。
每天放学,只要遇上了,他就会笑吟吟地同她打招呼,同她说话。
年少时,她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家里的兄弟姐妹多,她爹娘忙着干活,弟妹都是她带。
她年少时带着弟妹,就同她结婚以后带着儿女一样,累得腰没直起来过。
那时候她才十三四,遥远的记忆里,天都是黄土的颜色,唯一的光亮就是他。
她每天盼着他放学,等在大门口,只为了和他说会儿话,看他神采飞扬,说着学校里的事,心里很满足。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我记着有一天,高粱熟了,满眼都是红彤彤的,爹从集上给我买了个红头绳,”老太太笑着说:“我对着水缸拾掇了整日的头发,心里那个美啊。我特意穿了干净的衣裳,坐在门口,边搓谷子,便等他放学。”
她看见了他的影子,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来拍打身上的尘土。
她扬起了笑脸,才又看见他身旁走的姑娘,两人说说笑笑,看着很高兴。
“你们不知道,那姑娘长得真好啊。”
她仍然记得那姑娘的模样,水灵灵的,干干净净的,脸又嫩又白,头上戴着花儿,身上的衣裳是水蓝色的,没有补丁。
而她身上最好的衣裳是灰土的,上边一层接着一层,补了三遍,她头上的红头绳是她最好的东西了,可又那么寒酸。
那个姑娘像是那个黑白世界里唯一的色彩,烙在了她的眼里。
那之后,她没再等过他。
偶尔几回偶遇,她也是越来越窘迫,于是越来越冷淡,越来越回避。
直至十五岁那年的腊八,媒人上了门。
给她说的小伙子是隔壁村的,比她大了五岁,人很木讷,也很老实,进了家门都不敢抬头看,甚至因为紧张差点被门槛拌倒。
爹并不看好他,可他家给的嫁妆实在是实诚,那时候大弟也大了,家里也要他张罗媳妇,爹将她拉到一旁,说:“闺女,就嫁了吧。”
她爹是个窝囊人,娘也是没主意的,两人都没什么主心骨。
爹娘对她很好,他们看中了彩礼,即便她以后过得不好,他们也只能狠心应了。
爹娘都应了,她便不再说什么了。
那个年代,女人的命,一个穷苦的女人的命,哪由得她呢?
爹娘有心让她同那个小伙子接触接触,培养感情,让她出去送人。
两个人就并肩走着,都低着头,一路没话。
其实这样事先相看的已经算好了,有的人家,进了洞房才
第一回见以后相处一生的人。
出了大门,她主动开了口,略微拘谨地说:“你回去路上慢些。”
那个小伙子闷着头,说不出话,也没走。
他在她一步外站着,红着脸从兜里掏出一块糖,递到了她面前。
她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这大概就是她以后的汉子了,她虽对人家没什么情义,可也不好拒绝。
她伸出手,去接糖,还没碰着糖纸,就听身后有人问:“他是谁啊?”
她转头看过去,那个脾气向来温厚的书生沉了脸,他大步走过来,拉着她的手,将她护在了身后。
那天晚上,家里来了第二波媒人,是他向她提了亲。
彩礼给得更多,这事就定下了。
谈恋爱那阵儿,他教她写字,用树枝在泥土地上一笔一划写着那只在耳朵里听过的名。
她不会写字,她觉得写字就像画画一样,她那样崇拜自己的恋人,上天眷顾,她嫁给了他。
……
前方的路变得平稳,上了柏油路,城镇灯光遥遥透过夜色照了过来。
就快到家了。
老太太仿佛有感应,张着手挥舞,问:“到家了吗?”
小孙女握住了她饱经沧桑的手,说:“奶奶,咱们到家了。”
黄泉路总有尽头,一座黑色大门屹立在眼前,门奇高,上方几乎被淹在幽冥虚无中,站在门前的魂魄如同小小蚂蚁,不由惊慑于其威严,两侧挂着长长的白色灯笼,上悬一巨大匾额,透过幽冥雾瘴能看清两个大字酆都。
踏过门的一瞬,姬赢立刻察觉了不寻常,方才走过的宽阔大路消失了,往后看去,只有一片虚空。
眼前豁然开朗,这便是幽冥界了。
黄泉路走完,两个亡魂变回了初死时的模样,这一路的光阴回溯,仿佛是黄泉赠予的一场美梦,他们手牵着手,上了桥。
奈何桥分三层,有日游神、夜游神日夜把守,桥面很窄,很光滑。此时,三层桥上都有数不清的亡魂排着队,安安静静,井然通过。
上层走良善之人亡魂,过桥直接到第十殿转轮王处,下一世能投胎为人,一世富足,若是有大机缘,能飞升成仙,只是这实在千年难得一遇。
中层亡魂要根据他们做过的恶事,去地狱受罚。比如拔舌地狱,生前若是诽谤害人、挑拨是非,会被打入拔舌地狱,地狱里的小鬼会拿着铁钳,将受罚者的嘴掰开,夹住舌头,往外拉,拉长、拖拽,最后生生拔下,一遍一遍,永无停歇,刑期漫长,痛苦万分。再比如做黑心生意、拐卖妇女儿童的,要打入刀锯地狱,将受罚者绑在四个木桩上,用锯子从裆部向头部锯开,锯死,后恢复原状,再次重复,此中疼痛,要生生受着,直至刑期结束。
刑期结束之后,再去往十殿转轮王处,等待投胎。
而最下那层,几乎走不过奈何桥。铜蛇铁狗任争餐,永堕奈河无出路。这些灵魂,都是十恶不赦的,即便过了,要像第二层的人一样,经历同样刑罚,这个刑罚的期限与厉害程度约等于永不超生。
夏侯汋走上了奈何桥,脚步微顿,转身看他,像在等待。
一片桃花瓣飘悠悠,落在了姬赢的掌心。
他轻轻攥住,勾起唇,抬步跟了上去。
走到桥头,夜游神手持弯刀,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严厉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姬赢抬头看向夏侯汋。
夏侯汋浅笑着向他伸出手,姬赢抬起苍白的手,搭在了他的掌心。
夜游神收起弯刀,让了路。
这便是奈何桥,最上层。
姬赢唇角擎着笑意,靠着桥边走,低头看向桥下。
桥下是忘川。
忘川黄汤之下尽是些亡魂,正仰着头,盯着桥上新死的鬼。
一道刺耳鬼哭从下面响起,阴森瘆人,姬赢扒着栏杆向下看,就见最下层一只鬼的双腿被忘川里的魂死死拽住,他拼命向后逃,那些惨白的手却越来越多,将他的胳膊抓住,将他的头发抓住,悄无声息将他缠住,慢慢下坠,直至拖入忘川底,这过程很快,就没了声响。
下层的亡魂都被吓得噤若寒蝉,他们生前都是大奸大恶之人,也不知道这时候有没有后悔。
“离远些,”走到桥中间,夏侯汋道:“当心掉入忘川。”
姬赢并没有怕的意思,反而兴致勃勃。
他问:“这些鬼魂能一直留在这里吗?”
夏侯汋漫不经心应道:“嗯。”
姬赢又问:“谁都能进去吗?”
夏侯汋:“……”
他转头看向医生,道:“下边的水冰冷刺骨,黑不见底,满是戾气与怨气,跳下去,即便再干净的魂魄也很快会被污染,成为恶鬼、怨鬼。”
姬赢并不在意他说的话,灼灼望着他的眼睛,略微期待地问:“跳进去,是不是就能常常看见你了?”
夏侯汋的胸口突的一跳。
牵着的手微微使力,将医生拽离了桥边,拽到自己身旁。
灵魂从身侧静静穿过,他低头看进他的眼底,低声说:“这该是个多傻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