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0章

  这世上的痴人很多,他们多半会被评价一个“傻”字。
  过了奈何桥,桥旁有块青石,石头上方刻着“早登彼岸”四字,石身上写着两人的生平。
  这便是三生石了。
  姬赢站在一旁看着,那些生平其实很简短,以最简练的话语概括了凡人一生,就像史书上,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记载了一个朝代的兴衰。
  三生石,是一个凡人的史书。
  那对年老夫妻仿佛并未对地府有什么惧意,他们细细看完他们的生平,聊着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细节,坦然地面对这一生的困苦与即将到来的离别。
  再往前走,便瞧见了一个亭子,亭下有个身材矮小的老太太,她手里端着碗,掐腰看向他们的方向。
  姬赢问:“那就是孟婆吗?”
  夏侯汋看见她脸上的伤就开始疼,他无奈道:“她若是打我,你替我说说好话。”
  姬赢没忍住,轻笑了声,温文道:“好。”
  第373章 赢雀
  孟婆身旁有一方土台,名叫望乡。
  土台高耸宏伟,上宽下窄,面如弓背,后有一条狭而窄的台阶,通向土台上。
  亡魂上下,川流不歇。
  姬赢仰头看着那两个亡魂执手上了望乡台,立于栏前,遥望虚空,不知是否真的望见了人间。
  “你要是想看,我带你上去看看。”身侧那人说道。
  姬赢一愣,问:“我能上去吗?”
  夏侯汋牵着他的手,迈步上了那窄而陡的台阶。
  身侧都是鬼影,多数都在掩面哭泣,有亡魂哀伤到了极致,几乎手脚虚软不能起身,被摆渡人带了下来。
  姬赢侧头看着这一幕,直至那亡魂在眼前消失,开口道:“汋,他们这样伤心,可怎么办啊?”
  这是他
  第二回叫自己的名字,那样熟稔,那样理所当然,仿佛叫了千万次。
  夏侯汋莫名觉得心口闷,目光垂落他的发顶,忘了回应。
  “喝了孟婆汤,就不会伤心了,”姬赢自语道:“我问了个笨问题。”
  他抬头看夏侯汋,用目光催促他向前走,触碰到那双眼眸时,夏侯汋方才回神,他没避开目光,深深看着医生,仿佛要将他看透。
  “地府只是个中转站,亡魂要经过严格审判,审判后若是有罪,便将鬼犯押入背阴山,在那里等待进入地狱受罚,”拾级而上,转过石梯,夏侯汋道:“在那之前,喝不了孟婆汤。”
  有过路的摆渡人,与夏侯汋打了招呼,领着亡魂向下走,到了台上,那对亡魂正相依哭泣。
  姬赢问他:“那他们呢?你不是说他们会直接投胎吗?”
  夏侯汋:“他们是难得的干净魂魄,这一类的,优先计算功过,直接送去投胎,免得给各殿增加工作量。”
  地府千百年来也在与时俱进,现代化的流程给工作人员省去了不少麻烦。
  姬赢顺着那两个亡魂的视线看过去,一片混沌,什么也没看见,四周的亡魂好像都看见了什么,只有他看不见。
  也是,他没死。
  可,也不算活着。
  他忽然觉得一阵孤寂,这种感觉已经伴随他千年,这世上只有他一个怪物,不人,不鬼。他明明身处人间,却无法融入,明明身处幽冥,却忘不见归路。
  他忍不住转头看向夏侯汋,那种细细麻麻的无措忽然慢慢退去。
  他意识到,自己寻到夏侯汋了。
  夏侯汋也正望着虚空,似乎正在出神,他这一次谨慎许多,试探着微微垫脚,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依然一片空茫。
  “汋……”他轻声叫道。
  “汋!”那里好像有一个人笑着叫他。
  “我在。”声音仿佛经历漫长的光阴形成幽幽回响,他听到自己低低应道。
  “我的良人……”那个少年穿着华丽宽袍,赤脚向空旷寂寥的宫殿内跑去,他背对着,越来越远,无法看清面容,他却觉得眼底一阵涩意。
  “汋,我什么也看不到。”身侧有人说道。
  那画面渐渐被黄泉黑雾揉碎,远去,直至消失在眼前。
  两千年,他好像还是第一次在望乡台上看到影像。
  夏侯汋怔怔回不过神,用掌心用力揉了下眼,再次看去,是熟悉的虚空,方才就像是幻觉。
  他转过头,恰好撞上医生近在咫尺的面容,他神色微恍,望着那双眼,张了张口,缓缓道:“公子赢?”
  风从黄泉深处吹出,撩起医生的额发,一双眼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揉碎,闪耀着无数个他,细细看去,只装着一个影子,专注得仿佛要将他烙印。
  医生轻轻说道:“你同我吵架时,常这样讥讽。”
  夏侯汋一怔,随即莞尔问道:“我们为什么要吵架?”
  姬赢眼眸轻颤,轻声说:“因为许多事,多是些身不由己的事……”
  夏侯汋浅笑了声,温声说:“那我现在给你赔个不是。”
  姬赢一愣,随即笑了出来。
  他因夏侯汋哄他而欢喜地笑了片刻,大方点头道:“你说带我去逛鬼市,我喜欢的东西你买来送给我,这才算赔礼。”
  本就是要带他去逛鬼市的。
  夏侯汋差点忘了。
  两人一起看向那两个亡魂,他们还在哭。
  姬赢问:“他们看到了什么?”
  夏侯汋将手挡在他的眼前,还不待问,他将手放了下来。
  眼前换了一番景象,本是沉沉虚空的地方出现了画面,像是幻境一般,又处处清晰。
  是那个城镇,还是夜里,天还漆黑,火盆里的纸灰几乎已经堆满,火还旺着,一打黄纸放进去,火焰燃起老高。
  子女仍跪在灵前,低着头,慢慢烧着纸钱。
  耳侧似乎能听到他们的声音,正压抑着声音哭泣。
  楼上的灯还没灭,家还在那,像最寻常的日子一样,子孙后代聚在一起,没人睡觉,正低低说着话,房里陈设没人动过,墙上挂着全家福,桌上还有昨日吃的牛奶饼干,还剩下一大半,只是没人会将它吃完了。
  几处旧家都梦影,一丛新鬼暂盘桓。
  到了这里,人间,只能在梦里相见了。
  亭下孟婆将一碗汤递给一个亡魂,那亡魂木讷接过,一饮而尽,放下碗时,满目茫然,仿佛新生,却又像再死了一回。
  亭下百十步外是忘川,一位红衣女子在忘川畔游荡,看身上衣裳似是<a href=https:///tags_nan/so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宋朝制式,她守在忘川畔,望着桥上经过的亡魂,一个一个看,秀美的脸上一片空茫。
  “她在这里等她的夫婿,已经等了百年。”夏侯汋道。
  姬赢问:“为何上百年还未等到?”
  “因她的夫婿早就另娶他人,牵着旁人的手过了奈何桥,看见她在等,同新人一同避开了她,如今早已轮回了几世,她也早就忘了她的夫婿长什么样子了。”
  答他的不是夏侯汋,是一个中气十足又略微不平的声音。
  姬赢转头看过去,松开夏侯汋的手,恭恭敬敬行了个揖礼。
  如今很少见有人行这样的礼节了,孟婆向他点点头,上下打量他一周,微微皱了皱眉,道:“你……”
  她轻叹了声,要说的话又收了回去,只是眼神有些怜悯。
  “她的夫婿都已轮回,为何她还在这里等?”姬赢又望向了那红衣女子。
  “也曾同她说过,只是她不信。”孟婆道:“她生前曾是个大家千金,她那青梅竹马的夫婿哄骗她喝了毒酒,她喝了,那人立刻欢天喜地又迎娶了他人,而她不知道,她就在这里痴痴等着。”
  姬赢问夏侯汋:“就让她在这里一直等下去吗?”
  夏侯汋道:“这种事有很多,有许多执念深的,不肯喝孟婆汤,逃避追捕,成了孤魂野鬼,也没资格再投胎了。”
  “那之后呢?”
  “之后魂魄越来越虚弱,就消散了,要么跳入忘川,再也出不来了。”
  姬赢沉默地望向忘川河,那里一片静谧,看不清里边有多少魂魄。
  夏侯汋微微侧身,恰巧挡住了他的视线,道:“孟婆,魂魄带到了。”
  孟婆冷哼了声,将孟婆汤递给走过来的两个亡魂。
  那两个老人相依着接过孟婆汤,对视一眼,轻轻笑着。
  如同他们年少时,隔着一道低矮的土墙相互比邻,他在院中劈柴,她在院中补衣,阳光正当好,他抬起头来擦汗,她眼累了抬眸休息,恰好目光相撞。
  于是,就那样对视笑了起来。
  他生未必重相认,但悟无生了不难。
  “若是我,也不会喝孟婆汤。”姬赢走在夏侯汋身侧,这样说道。
  那两个灵魂静静走在前面,一生相依,黄泉携手,如今一前一后,各不相干,前边的不会停步等,后边的也不会追,他们泾渭分明,再无交集了。
  他们已经了结此生,无悲无喜,一身干净,可姬赢还记得。
  他还记得后边那个姑娘曾求他留一留她,只为了再看一眼走在前边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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