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7章

  我也不知怎的,老是觉得在梦里似的,眼前恍恍惚惚的,就听她笑着对我说:“小金童,外头多冷快跟我进来吧。”
  她说话声儿是我们那儿本地的口音,像是本地的老乡,说话也很和善。
  我那时候也不知怎的,就像被什么迷了一样,本不想跟进去,可手脚却不听使唤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朝我伸出一只手,我老老实实将手握了上去。
  她引着我进了那大宅子的门。
  门里头如我外头看到的一样幽静,道路两旁的灯笼悬着,上头写了些字,我看着眼熟,但不认识,四处打量着,我渐渐被这大宅子里的东西迷了眼。
  那时候我就是个乡下的土包子,没什么见识,见过最富贵的人家不过是村长家,他家有个小电视。
  这里和村长家不一样,就连人家搭房子的木椽子都是雕了花儿描了彩的,往那院子里越走越深,我慢慢听见了唱戏的声儿。
  那戏是真的好听,一腔一调跟神仙似的,我傻呆呆地说:“唱大戏。”
  那姑娘噗嗤一声笑了,用长长的指甲戳我的头,嗔道:“你不大点个人儿,还懂戏。”
  我点着头,被她拉进了一个院子里。
  这偌大的宅子走了几重,就没见过半个人影,感情都在这儿听戏呢,我心里想着。
  这院子很大,摆了好几张八仙桌,围坐在八仙桌旁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坐在最中间的是个上了岁数的胖老太太,瞧着比我奶奶还老上许多,满脸的褶子。
  她笑得十分和善,在桌子上抓了一大把糖,隔着老远冲我招手:“好孩子,过来给你糖吃。”
  那糖像是城里卖的酥糖,我一年到头儿也吃不着几回,加上饿得要命,嘴里当时就淌起了哈喇子。
  我松开那大姑娘的手,盯着她手里的糖,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儿,眼巴巴伸手去接。
  老太太很大方,直接就把糖全都塞给了我。
  戏台上锣鼓声敲得热闹,这院子里也热热闹闹,和我差不多的小孩儿穿梭在人群里嬉戏打闹,大人围在一起嗑瓜子听戏唠嗑儿。
  我赶忙把糖塞进了口袋里,手里攥着一块儿,剥开糖油纸往嘴里塞。
  真甜化在嘴里都是糖水,我都舍不得咽。
  那老太太身边儿有个空位,笑着拍了拍,冲我说:“好孩子,来坐下,听戏。”
  我走了过去,吃着糖,喜滋滋地往戏台子上瞧,咿咿呀呀的戏曲,唱的哪一出我也不知道,就知道瞧个热闹。
  那老太太穿着绫罗锦缎,手上拄着个兽头拐,笑起来时缺了几颗牙,她问我:“吃饭了没?”
  我摇摇头,捂着自己空落落的肚子,被热闹填满了的脑袋里想起了自己为什么在这儿,又眨眼就忘没了影子,只觉得恍恍惚惚的。
  老太太笑了起来,向一旁吩咐:“叫人端菜。”
  那菜上得特别快,就像已经预备好,就等在门口往里端一样,流水一样,小烧鸡、猪蹄子、猪膀蹄、小鸡炖蘑菇,香气直往我鼻子里窜,刚上来我嘴里开始淌口水,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
  这老太太人是真好,只看着我吃,她并不吃,笑吟吟地同我说话,还叫两个小孩儿陪着我玩儿。
  我从小到大没什么玩伴儿,也没吃过这么好的席面,上头唱的戏也好听,我几乎忘了自个儿姓什么了,跟着他们笑哈哈地来回跑。
  也不知玩了多久,上边的戏散了,我也有点困了,坐在板凳上打哈欠,那老太太颤巍巍走了过来,拉起了我的手,放在胖乎乎的手上紧紧攥着,满是褶子的脸上那双精明的眼死盯着我看。
  我迷迷糊糊的,听着她问:“你看我像人不像?”
  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围的声儿都静了,灯也更暗了,我两边打量,见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就连方才还笑着同我打闹的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儿也蹲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大红的灯笼照在这院子里,我无意间一扫,恍恍惚惚好像看见那灯笼下边的影子不大对。
  是哪儿不大对?我脑子已经转不动了,那种转不动不是我太懒或是没长脑子,更像是被什么东西迷住一样,以至于我的嘴都不怎么受使唤。
  我张开口,自己的声儿仿佛隔着一层什么似的传进了我的耳朵:“你像我的……”
  我想说,你像我的奶奶,也确实就要开口了。
  可刚吐出一个气音,只听一声尖锐的,仿佛兽类嚎叫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仿佛直接把我游在天外的魂儿给拽回来了,我一个激灵,醒了。
  眼前富贵的宅子仿佛塌方一般层层剥落,我眼睁睁看着那红木头变成了横七竖八的枯树,高高的戏台子成了一块大石头,方才桌上的山珍海味变成了树叶、虫子和泥巴,匆忙看过去,只见方才还好端端的人四散而逃,乱七八糟的,慌慌张张,四爪着地,那哪里是人,竟然是一只只黄耗子。
  我看向自己脚边儿,那两只小黄耗子也飞快跑了。
  变故太快,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见从远处走来了一个人。
  也不知怎的,我也没想过跑,就一直盯着那人看,好像知道他不会害我似的。
  那人长了张好看到难以形容的脸,我言语匮乏,现在仍没办法描绘他的相貌,不过用我们那儿的话,就是说这人长得妖道的这正常来说不是什么好词儿,可我找不到更适合的形容了,因为他就是长得妖气,一张脸窄瘦而英挺,一双眼长而上挑,眼珠子像最清透的琥珀,尖尖的下巴,有种雌雄莫辨的好看,简直就像只漂亮的狐狸精。
  他走得很快,十几米的距离几乎一眨眼就到了近前,那老太太还握着我的手,长长的指甲深深刺进了我的皮肉里,我疼得跳了起来,她还是不撒手,像是不死心一样,十分着急,一个劲儿问我:“你快说,快说我像人么?”
  我疼得眼泪巴巴地看她,才发现方才还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狠狠咬着牙,嘴变得很尖,一双眼瞪着我,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
  我大哭了起来,说:“你像黄……”
  那个字吐出,我明显看到她的脸僵住了,一双小眼睛直勾勾盯着我,一种莫名的感觉让我毛骨悚然,接着,我的嘴被人捂住了。
  那个好看的男人走到了我的身旁,低眸扫了眼抓着我的爪子,淡淡开口道:“换个人讨封口吧,你也能看出来,你碰不得他。”
  我后两个字被卡在了嗓子眼,嘴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捂住,使劲儿瞪大眼睛,就见那老太太像是被什么压住了,压得越来越矮,越来越矮,最后变成了一个比我稍微矮点的大黄耗子。
  它两条腿人立着,不甘心地把爪子收了回去,我的手疼得厉害,也不敢吭声,吓得整个人都在抖。
  然后,那个男人把我抱了起来。
  “我要上你家的堂口,”那黄耗子眼睛还死死盯着我,我听着从那耗子嘴里吐出的人言十分别扭,虽然年纪小,可也能看出它不怀好意,它说:“当你坏我功德的赔罪。”
  “他可什么也没说,坏你什么功德?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方才还云淡风轻的男人忽然沉了脸,一双狐狸眼盯向那黄耗子,我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威压,那黄耗子腿一软,往后缩了几步,低着头抖了抖。
  男人抬起手,居高临下道:“这是我家的孩子,再来扰他一回,我废了你的修为!”
  “是是!”那黄耗子似乎十分惧怕他发怒,这时脖子都缩起来了,颤巍巍道:“我不敢了。”
  说完,转身,一溜烟跑进了黑洞洞的林子,不见了。
  我这时候才明白过来,我哪是进了什么大宅子,这里分明只是一个废弃的林场,满是枯树与倒塌的木屋。
  被松开了嘴,我趴在那男人肩上哇哇大哭,他拍了拍我的肩,声音软了好几度,他低声说:“好了好了,不哭。”
  我不知道他是谁,从未见过他,可我却十分信任他、亲近他,那种感觉很奇特,我甚至觉得,他就是我家里的人一样。
  我搂着他的脖子,看着深沉的大山,还是不住抽泣,眼泪打湿了他白色戏服一样的衣裳还有黑色的长发。
  那林子很大,我怎么跑也跑不出去,可他抱着我走,只是一会儿的功夫我就看到了灯光。
  那是我们村子,村边儿上那家还亮着灯,门开着,人不少,都是村里人,不时有人进出。
  我趴在男人怀里,直起身来叫人,可那些人都没搭理我,像是没看见我一样。
  男人抱着我进了家门,我看到奶奶坐在炕头,肃着一张脸,背弯得厉害,一口一口吸着烟袋锅子。
  她旁边铺了厚厚的褥子,然后,我看到了“我”正躺在上面,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我吓坏了,紧紧抱着男人,这时,奶奶抬起头,往我这里看了一眼。
  这屋子里有好几个人,都没察觉我的存在,只有奶奶一眼看向了我的位置。
  我刚止住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吵着要奶奶抱,想跟她说我再也不离家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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