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4章

  不知何时起,周围的鸟雀虫鸣都消失了,除了微风吹拂的声音万籁俱寂。
  我的背后被冷汗浸湿,然后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带着东北口音的女声,她说:“我可吃不了他。”
  电石火光间,我瞪大眼望着那大蟒,小时候奶奶家供仙,我很快反应过来是它在说话。
  仙家动物形态时是传音,看不到它嘴动。
  我立刻站直,恭恭敬敬道:“原来是蟒家仙。”
  那大蟒没说话,只是定定看着我,良久,它晃了晃身子。
  虽说知道仙家从不主动害人,可这一下仍给我吓了一哆嗦。
  我不知它的来意,也不知道它为何说走就走。
  只说了这一句话,缘着来路,它又离开了。草丛恢复平静,周围鸟雀虫鸣也回来了,我虚脱地坐在地上,赤岩走到我身旁,安静陪着我。
  我望着那样好看的赤岩,苦笑道:“别笑话我,我第一回见这么大的蟒。”
  赤岩抬起头,舌尖轻轻舔过我的脸上滚落的汗滴,我抬手挡住,说道:“别舔,脏。”
  赤岩在我掌心蹭了蹭,那柔软的毛皮让我紧绷的精神慢慢放松了下来。
  既然那位仙家并未说什么,便是不介意我在这里采摘的,歇了一会儿,我继续摘我的蓝莓。
  小时候我跟着奶奶摘,摘一会儿玩一会儿,现在倒是认认真真,这一个布袋子被我摘满一半。
  我还看到了几株牙格达,美国人叫这个做蔓越莓。“牙格达”是鄂伦春语的音译,翻译过来,它的名字又被叫做“北国红豆”,或是“相思果”,只是这个季节它还没有成熟。
  夕阳落满山林,赤岩背着我下山。
  我吃着那袋酸果子,偶尔塞给赤岩几个。
  一路宁静,未曾有危险,我知道是赤岩的缘故。
  我酸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嘶嘶哈哈缓了阵儿,趴在他的肩上,看他含住一颗都柿,弯着唇问他:“不酸吗?”
  赤岩勾勾唇,说:“酸。”
  我笑他:“酸你还吃。”
  赤岩说:“比你从前喂我的野草要好吃一些。”
  我愣了愣,呆呆看他。半晌,没忍住笑出了声,往他背上爬了爬,不说话了。
  林间染满橘色的夕阳,深林里没有人迹,更没有道路。
  又过了一会儿,我靠近他,在他的脸上轻轻亲了一下。
  清澈的水流从山上淌下,一路相伴,清凌凌的。
  赤岩脚步顿了顿,并未言语,继续向前走。
  我趴在他的肩上,认认真真看着他的侧脸,好像多看一眼,身上就不那么疼了。
  倦鸟归巢,夜猫子蹲在村头的树上,走过那段野路,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回到了村子。
  正赶上饭点儿,村里人家的烟囱里冒着炊烟,没什么风,白烟慢慢飘向空中,被火一样的夕阳烧红。
  兴安岭里世代生活的人们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连,曾经充满喧嚣与热忱的时光悄然过去,留下没落时代的见证者,都变成了垂垂老朽。
  从学校回家路上卫士般高大的白杨已经消失,变成了两排低矮的小柳树苗,弱不禁风。
  我掰下一段柳枝,折出一小截,将树皮拧下。
  哨响可以吹出音调,我趴在赤岩背上,在那条空荡荡的路上,断断续续吹着儿时的歌谣。
  雪白柳絮轻轻飘过发梢,都是一样柔软,却总觉得失了北疆的豪情。
  邻居家大姨院子里传出饭香,我厚着脸皮去要了些,又被她塞了一盆板栗。
  如今村子里剩下的多数是老人小孩儿,年轻的都出去打工了,很少能在路上遇见人。
  倒是吃过晚饭,偶尔会有人来到街上,聊聊天,打发时间。
  我搬着小板凳坐在院门口,和几个老邻居聊天。
  人老了,爱说从前,人将死,也爱说从前,于是我和他们聊得很来。
  他们看着我,感叹着这一年又一年过得飞快,又打听着外边的事,懵懂听着,兴冲冲地议论。
  后院儿的王大爷抽着烟问我:“这次回来还走吗?”
  我摇摇头,说:“不走了。”
  他点点头,说:“外边压力太大了,回来成个家也好。”
  我只点点头。
  前街的刘老太太提起了自己的小重孙,今年有六岁了,也到了读书的年纪。
  爸妈走后我仍继续念书,到了大学开始自己打工赚学费,专业学的是对外贸易,工作后经常各个国家跑,听着好像高端,其实没啥技术含量,也累得要命。
  只是说出去也能唬人。
  刘老太太叹道:“他以后要是像你一样有出息就好了,整天跟个猢狲似的上蹿下跳,也不知道进了城里能不能学好。”
  我想起来个事儿,问道:“我看老学校还在呢,现在还有学生吗?”
  邻居大姨说:“在呢,老师比学生都多,现在好几个老师教一个学生。”
  刘老太太接道:“教得那是啥玩意儿?还是得出去念。”
  这就是农村教育的现状,孩子稍大点,四五岁能上幼儿园了就得去城里念书,租房陪着,陪到大学。
  这是趋势,也是无奈。
  我想起了什么,说:“我记得我那时候有个老师姓葛,也还在教书吗?”
  邻居大姨道:“他还教着呢。”
  我低下头,剥着板栗,随口道:“他那会儿老是打我,打人可疼了。”
  一圈人都笑了起来。
  倒是有个事我这些年一直在意,我问邻居大姨:“我霞姐现在挺好的吧?”
  邻居大姨叹了口气:“挺好的,找的这个第二个对她好,家里条件也不错。”
  “第二个?”我愣了愣,这事我不知道。
  邻居大姨笑着说:“你这么多年不回来当然不知道了,你霞姐找的头一个是个败家子,还老是打她,离了是好事儿。”
  我从小就能看见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仙家与鬼魂。
  我还清楚记得小时候那场婚礼上看到的小鬼,它满是怨气,扒在那男人腿上,令人毛骨悚然。
  我走得急,不知道奶奶有没有管这事。
  邻居大姨叹道:“要是当年听你奶奶的就好了,小霞就会不嫁给那么个玩意儿了……”
  原来如此啊。
  我心里好奇,问她:“那男的现在怎么样了?”
  我忘了那家人家姓什么了,邻居大姨反应了一下才说:“腿瘸了,说来也怪,好好的也没摔着也没怎么着,就瘸了。”
  万法皆空,唯独因果不空。
  该是这个下场的,倒也不意外。
  墨蓝的天上已经亮起星星,明明暗暗,铺了满天。
  栗子剥了一小盆,我关上院门,向屋里走。
  大红狗坐在门口,正看着院门口的方向,像一直在等着我,见我进来,毛茸茸的大尾巴圈在地上,尾巴尖轻轻晃了晃。
  我在它面前蹲下来,把栗子喂给它,说:“赤岩,我们明天去县里住吧。”
  赤岩又轻轻甩了甩尾巴。
  第442章 堂上仙
  我用自己剩下的钱在县里租了个楼,四十来平,一室一厅。
  我里里外外打扫着卫生,干劲十足,这个地方对我来说是家,因为有赤岩在。
  这房子家具都齐全,是新楼,装修简约,不需要添置太多东西。到了晚上,我收拾得差不多了,坐在沙发上细细看这个新家,温馨整洁,清清爽爽。
  我躺倒在柔软的沙发上,心里一片满足,唇间始终没放下。
  现在身体越来越虚弱了,做点什么都容易累,恍恍惚惚的,我意识越来越沉,没怎么挣扎就睡了过去。
  我梦见了一个老太太,满头白发,慈眉善目的。
  她坐在梦里和我说话,说要带我学医,辨认草药。
  我现在年纪不小了,记忆里也差,不爱学东西,就想走。
  她跟在我身后,念叨着:“年轻人怎么这么不上进?”
  我哭笑不得,停下步子跟她说道理:“我就要死了,学了也没用。”
  她又跟我唠叨那些药理和大道理,我躲不过,坐在地上听着,左耳进,右耳出。
  这个梦很荒诞,我知道自己在做梦,也不是不能醒,是懒得睁眼,就随她这么念叨,反正她也并不讨厌。
  最后还是肚子疼,疼醒了,我睁开眼睛,发现屋子里一片漆黑。
  我心里一阵慌乱,一时忘了自己在哪儿,失声叫道:“赤岩!”
  身边传来赤岩的声音:“我在,小礼。”
  我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低下头,捂住双眼,深深呼出口气。
  我重新躺下,躺在他身边,尽量轻松地和他说:“我做了个梦。”
  赤岩拍拍我的肩,轻声说:“好了好了,不哭。”
  他不太说话,也不擅长哄人,我从小到大哭起来的时候他都这么说。
  方才的恐慌慢慢淡去,我擦了擦眼尾,又忍不住笑,翻身透过漆黑的夜色看他,鼻塞地瓮声说:“我每次哭你都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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