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2章

  昂哈为岱钦准备了盛大的葬礼,墓室所有细节都由他亲自设计把关,期间,他把岱钦放进了一个石棺里。
  墓室由严冬一直修到第二年春,一直没有填埋。
  第二年风调雨顺,注定是个丰年,昂哈站在那个墓的旁边,苛刻地凝视着里边的每一个细节,海东青盘旋一周落在他的肩上,他忽然就明白了一件事岱钦根本就没打算嫁给他。
  他总是用“如果”来拖延时间,同时给两个人心里不断埋下美好的幻想,他们靠着幻想活着。
  风送来湖面的清凉,桌上摆着丰富的美食。
  苏让月攥着筷子,盘子里那块鱼肉很久没动:“那个墓……”
  阿古达木说:“那个墓好像一直没填,棺材裸露着,昂哈经常去那里,他在慢慢变”
  苏让月抬头看他,说:“后来的昂哈怎么样了?”
  他有点难过,心脏仿佛轻盈得落不到实处,又闷堵得压抑,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是不是代表这个叫做阿古达木的年轻人从小到大一直重复着这样悲伤的梦。
  阿古达木摇摇头,故事说完了,他的表情也有一点空和茫然,他凝视着苏让月的眼睛,像是祈求他能够给他一点回应。
  “我常常做那样的梦,最频繁的一个梦,”阿古达木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缓缓说:“我梦见不同年龄的自己长跪在长生天的面前,祈求长生天,不要让我忘记岱钦。”
  长生天,是蒙古人的信仰,是至高无上的神。
  那天扬州梦里,最后不稳、濒临破碎的梦境中,大雪覆盖了陵墓,昂哈已经老去,发上染霜。
  苏让月看不清他的脸,但清晰听到了他眷恋的声音,仿佛隔着百年的时光,轻轻对着棺材里的自己轻声说:“嫁给我吧。”
  他没提过,那一次的视角,自己是坐在落满雪的棺椁上看到的。
  所以他听得很清、很清。
  天上落着鹅毛大雪,他仰头看了一会儿,低下头时,恍惚与那位老去的蒙古王公隔着时光对视。
  老板从门口进来,打断了蒙古包内短暂的沉默,笑着问:“菜怎么样?还合胃口吗?”
  事实上,非常好吃,鲜嫩得不可思议,且烹调手法多样,这家的厨师厨艺非常精湛。
  苏让月笑了笑,说:“很好吃。”
  碟子里多了一块儿鱼。
  苏让月看过去,阿古达木正将白色的筷子收回,体贴得自然。
  “锅包鱼,”阿古达木说:“酸甜口味,很好吃。”
  苏让月垂下眸子,用筷子夹起那块鱼,咬了一口。
  外酥里嫩,酸甜可口,几乎吃进嘴里,苏让月眼睛就微微一亮。
  “烤全羊没提前预订,羊是现杀的,需要的时间稍微长点,”一旁老板说道:“你们要是累了就在这儿躺一会儿,或是出去玩一圈,好了我给你们打电话。”
  阿古达木:“你想休息一会儿吗?”
  这里有床,床邻着窗,有风吹进来,看起来很舒适。
  “我想在湖边走走。”苏让月说。
  桌上的饭菜两个人根本吃不完,苏让月为了不浪费,尽量多吃了一点,吃过后准备结账,被老板告知已经结过,包括还在烤的那只烤全羊。
  苏让月一愣,转过身,阿古达木正从蒙古包出来,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深邃锐利的眼眸、挺拔坚毅的身躯、矜贵优雅的气质,让苏让月觉得阿古达木像个真正的蒙古贵族。
  阳光刺眼,他觉得世界很亮,过度清晰,有限的注意力都下意识集中在了那个人身上。
  “晚上也一起吃饭吧。”阿古达木看着苏让月,这样说道。
  中午吃得很饱,是真的吃不下烤全羊了,而阿古达木没理由会不知道烤全羊需要时间,他这样做的目的很有趣。
  苏让月随意点头,说:“好啊。”
  老板笑道:“那你们先消消食。”
  湖上修了亲水栈道,木质的地板与栏杆,栏杆外是成片荷塘,湖畔是成片的树,大片杏子已经成熟,落在地上,无人采摘。
  树荫下的凉亭里,苏让月惬意地吹着风,静静望着湖面。
  他对这里感觉到亲切,浩淼水波、湖面微风,像是曾经他也这样长久地注视过这里。
  “要吃吗?”
  一只修长的手摊开在他的面前,手腕上独特的银手镯吸引了他的视线。
  苏让月盯着那个银手镯看了两秒,将视线移到阿古达木的掌心。
  上面是几只金黄的杏子。
  “酸吗?”苏让月仰头看他。
  阿古达木抬起左手,拿了一颗放在唇边。
  风过树叶簌簌轻响,鸟鸣清脆悦耳,凉亭下偶有游客经过,多数说着当地方言。
  苏让月的目光一直落在阿古达木的脸上,看着他把那颗金黄的杏子咬下一半,俊脸上表情放松,眼眸微垂着,杏子在他的脸颊凸起一个小包,咀嚼两下,他说:“有一点。”
  苏让月弯弯眼,在他掌心拿了一枚,轻轻掰开,杏子熟得很透,里边黄澄澄的,含着一枚果核。
  “你还在读书吗?”苏让月的声音很温和。
  男生在他身旁坐下,将手上剩下的半个杏子塞进嘴里,说:“今年大学毕业。”
  苏让月侧头看他:“22岁?”
  阿古达木:“21。”
  真年轻,苏让月点点头,抬手,咬了一口杏子,并不酸,他挑选的这颗异常的甜。
  身旁的男生问:“你呢?几岁了?”
  这个问法很有趣,苏让月没忍住笑了声,说:“我24。”
  阿古达木低低“嗯”了声。
  风吹过凉亭,有说话声由远及近,是几个游客登上阶梯,上了凉亭。
  亭子不算小,两边都有座位,能坐七八个人。那一家四口坐在了对面,天气太热,脸晒得发红。
  那边热闹的说着话,两个人静了下来。
  苏让月慢悠悠吃着那颗杏子,忽然发现,他和阿古达木坐在一起,即便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和无聊。
  “你有什么看法吗?”
  凉亭里,小女孩儿吹出的泡泡飘到两个人面前,轻轻触碰到指尖,彩虹的光晕无声破碎。
  就仿佛盛夏缠绵连续的梦境忽然惊醒,微烫的指尖泛起轻微的凉。
  苏让月怔了一下,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似的,说:“你认为我是岱钦。”
  他知道阿古达木忍了很久,想要得到自己的回应,所以直接戳破了那份试探。
  阿古达木:“你不是吗?”
  苏让月转头看他,撞上了一双锐利探究的黑眸。
  阿古达木长相很优越,大概因为骨相生得好,明明凌厉立体的轮廓偏偏显出一点清秀,这样优秀年轻的男孩儿,执着于那场虚无缥缈的梦境那么多年。
  苏让月看着他藏着期盼的目光,一时哑然,良久,他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他笑了起来,笑容明快肆意:“我见过岱钦,就在几个小时前。”
  阿古达木眼瞳微震,紧盯着他,连颧骨上的那颗小痣都显得万分专注。
  苏让月:“从前郭尔罗斯县城到查干淖尔的出租车上,我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梦里我看到了那个叫做岱钦的古代人,我知道,我的心里能感受到,他很爱那个蒙古王公,就像热爱草原上的日月星辰一样崇拜和爱慕。”
  阿古达木轻轻抿起唇,转开头,轻轻“嗯”了声。
  透明的泡泡在凉亭里轻轻飘扬,苏让月扬唇道:“我知道你也一样爱着岱钦。”
  那个男孩儿那样聪明,从苏让月平静的语气里已经嗅到了否认和拒绝。
  他微微弓着身,将手臂撑在长腿上,低头看手中的杏子,英俊沉默的侧脸让他看起来有几分落寞和可怜。
  “或许这个世界、这个时间不会有比你更加了解昂哈和岱钦的人了。”苏让月说:“我很高兴遇到你,给了我关于那场梦的答案。”
  第496章 一梦过草原
  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前世和今生的你是同一个人吗?
  昂哈在长生天面前长跪不起,祈求不要让他忘记岱钦,或许长生天仁慈不忍让多情的人痛苦,给了他多年不间断的梦境。
  但是,如果阿古达木真的是昂哈的今世,他此生能做的,还是和前世一样,无尽的寻找与等待。
  成片的柳叶马鞭草在圣水湖畔盛放,紫色的花随着风连绵浮动,清丽与绚烂交织。
  下午三点左右,这里已经没什么游客了,太阳西斜,阳光温柔地落在人的身上,中间通往湖畔的弯曲小路平整干净。
  四百年前,这里曾经是王公贵族的后花园,是他们权利的象征。
  明朝末年,努尔哈赤为巩固后方,用怀柔政策才逐步分化蒙古,郭尔罗斯部固穆跟随科尔沁台吉奥巴遣使向满清交好,后蒙古其他部落也纷纷与努尔哈赤、皇太极交好。
  皇太极分封蒙古王公,固穆袭札萨克辅国公,世袭罔替,他的子孙后代都在这里游牧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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