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4章

  他转过身,拍拍手,问道:“怎么称呼?”
  男人打量着店里摆设,开口道:“姓张,张子谦。”
  “张先生,”苏让月走向自己的柜台,微笑道:“带当票了吗?”
  男人连忙点头,从钱包里拿出一张薄薄的、上了年岁的纸。
  苏让月看着那张纸,怔了一下,取出手套,小心接过。
  那是一张六十年前的当票,而当票上的赎当期限是六个月。
  那个流当品是一幅画。
  苏让月小时候见过。
  他拿出本子,翻了几页,确定后,抬头看他:“这副画当时来典当的人姓张,名叫张道儒,约定六个月来赎当,但并未履约,所以这副画现在是归当行所有。”
  “那是我爷爷,”男人似乎准备十分充足,连忙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很老,是黑白的,里边四五个人,男人指着其中一个眉目儒雅的青年,说:“他就是我爷爷。”
  苏让月合上本子,说:“他……”
  男人接口道:“他四十岁就过世了。”
  苏让月笑了笑,说:“听您的口音,不像本地人。”
  男人点头,有些憨厚地挠了挠头,说:“我是山东人,特意过来的。”
  茶香袅袅,入口回甘,喝了一口茶,男人似乎微微放松了下来。
  “我前些日子爷爷托梦给我,我回老家,翻到了爷爷的日记,”张先生说:“老家要拆迁了,本来那些东西都要扔的,我赶在那之前把东西翻了一遍,就看见了那本日记,里边夹着这个当票。”
  盛谦瑞典当行一直开在扬州城,这当票却在山东。
  苏让月有些好奇:“你们家人曾经来过扬州吗?”
  张先生点点头,长叹了口气,说:“富走南,穷进京,死逼梁山下关东,当年很多人为了活着出山东,我爷爷也出来了。”
  富走南,穷进京,死逼梁山下关东,这是很早之前的说法,遇到流年不利,天灾人祸,百姓脱离故土寻找生计,对于山东而言,这种浪潮持续了很多年。
  像是这位张先生的祖先跑到江南,应该是家境较为富裕的,来这里避祸安家。而像苏让月刚刚回来的地方,地广人稀、土地肥沃,迁去那里的山东人更多,现在已经完全和当地人融合。
  而大概每一个“闯”出来的山东人,都在深深眷恋着故土。
  “听我爸说,来到南方后,家里有一阵子特别难,带的东西大多数都卖了,日子过得很拮据,”张先生缓缓道:“我三岁那年,我爸又带着我们全家回到了山东。”
  苏让月点点头,说:“你刚刚说托梦?”
  男人精神微微一震,目光灼灼地盯着苏让月,苏让月对那种眼神并不陌生,和颜小姐看他的眼神类似。
  他直直看着苏让月的眼睛,一瞬不瞬,眸子里闪出异样的光彩,他在激动,又怕苏让月不信似的。
  “你相信吗?”张先生急促地说:“我没见过我爷爷,但是他出现在了我的梦里,他跟我说,让我去找一个本子,并且非常精确地告诉我那个本子在哪里……”
  “老宅东屋木箱里,那摞书底下倒数第三本,把当票取出来,去盛谦瑞典当行赎当……”张先生喃喃说:“梦里,他一字一句对我重复,我竟然一字不落地记了下来。”
  苏让月点点头,拿起手机,说:“我让人把画送过来,不过现在这个当票已经没用了,如果你想把画带回去,需要购买。”
  张先生点头,十分迫切地说:“麻烦您了。”
  来送画的是姑姑,她抱着木盒子,撑着油纸伞从雨中走来,询问道:“让月,你昨天怎么没在家?”
  苏让月站起来,笑着说:“去了趟吉林。”
  姑姑奇道:“去做什么?”
  苏让月含糊道:“去找个朋友。”
  画被保存得非常好,苏让月认识它,是因为爷爷对这副画十分喜爱,经常拿出来和老朋友们一起观赏。
  这是一幅出自名家之手的花鸟画,放在现在非常值钱,即便是当初典当时的价格也是不菲的。
  姑姑小心小心将画卷展开。
  男人看到画时,眼睛都亮了起来,大步走过来,激动道:“这……这是爷爷典当的那幅吗?”
  苏让月点头,说:“是。”
  男人伸手欲碰,姑姑拿着折扇格住了他,温温柔柔道:“画不能用手碰。”
  男人一愣,连忙道歉,目光还锁在那幅画上。
  苏让月微笑道:“张先生,你要买这副画吗?”
  男人连连点头,说:“买,开个价吧。”
  苏让月与姑姑对视一眼,点点头,开口道:“一百万。”
  男人愣住了,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惊叫道:“你们抢劫啊?”
  苏让月微笑未变,开口道:“这就是这副画现在的价值,没有多报,也没有少报。”
  男人脸色变了,有些愠怒地抓起桌上的当票,语气很差:“当年也才当了几千块,你开口就要一百万?”
  苏让月:“那是1950年的当票,那个当金,在当时也是十分合理的,超过六月未赎当,画归典当行所有,如果你要买,就要遵循我们的定价。”
  “可是这本来就是我家的东西!”男人沉沉道:“最多三十万,你必须还给我,否则我就去告你。”
  姑姑皱着眉,将画收起来,男人想要阻止,苏让月挡在姑姑面前,脸上的笑容也淡了,说:“尽管去告好了,随时奉陪。”
  男人不依不饶,伸手去推他,他的眼里只有那幅画了,满眼贪婪和占有欲,用的力气也极大。
  下一瞬,一声低促的惨叫声响起,男人的手臂被反压在背后,额头疼出了冷汗,高声嚷了起来。
  苏让月游刃有余地控制住他健壮的身体,斯斯文文道:“当初张道儒先生来当画时,虽落难也仍是铮铮文人傲骨,他再三恳求当铺留着这副画,说以后一定来赎,我们遵守约定,留到现在,也很高兴你能上门。”
  “但是……”姑姑抱着画,站在后面,面色疏冷道:“他大概不会愿意把画交给你这样的后代保管。”
  苏让月收拾了店里,燃起熏香,天色已经暗了。
  窗前的乌龟慢吞吞往拱形玻璃缸上爬,苏让月趴在桌上,疲倦地睡了过去。
  安神香薄雾袅袅间,店门口的铃铛响了两声,有人走了进来。
  苏让月抬起头,见那是一位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人,清瘦,步履沉稳。
  “我们已经打烊了,”苏让月从桌后站了起来,微笑着看那人,温和地说道:“您明天再来吧。”
  那人在店中央站住,没再往里走,当行里没开大灯,只桌子这边开了盏台灯,光线调得很暗,来人的身影隐在昏黄的薄光里,有些看不清模样。
  苏让月眯起眼睛,努力看过去,听见那男人斯斯文文地开口:“多谢守诺,不孝后辈惊扰老板,实是对不住。那幅画,我便不赎了。”
  苏让月一怔,抬步匆匆走出柜台,右腿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他低下头看。
  身体轻微一晃,他缓缓从发麻的手臂中睁开眼睛。
  店里一片寂静,香炉仍静静燃着,窗外的雨沙沙轻响,天地间一片寂静。
  昏暗的台灯薄光笼罩当行的大堂,静谧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苏让月揉揉眼,低下头,发现越狱的小乌龟正慢吞吞往他的右腿上爬。
  他俯身,将乌龟捡了起来,小乌龟四只爪子在空气中慢吞吞划动,苏让月的目光再次看向空荡的大堂,方才那人站过的地方。
  怔怔发了一会儿呆,他把乌龟放在桌上,拿起他翻看到一半的手册,按开红笔,在其中一页上打了个叉,书写客人放弃赎当。
  桌上手机忽然亮起,苏让月点开屏幕,阿古达木给他发消息:“哥哥,睡了吗?”
  苏让月轻轻勾起唇,在对话框里输入:“还没有,正准备下班。”
  那幅画已经归盛谦瑞典当行所有,爷爷带着画去参加鉴赏,在内许多同行围着这副画称赞。
  苏让月靠在一旁的墙上低头打游戏,爷爷瞪了他好几次,他不得已走了过来去。
  一个三十左右的年轻人看了苏让月好几眼,爷爷笑着引荐:“这位是徐馆长的孙子,叫……”
  “徐炎,”男人彬彬有礼伸出手,说道:“很高兴认识你,苏让月。”
  苏让月浅浅握了握他的手,礼貌道:“您好。”
  老先生们在一起喝茶品茗,两个人就在一边坐着闲聊。
  闲聊里,徐炎提到了那幅画:“爷爷非常喜欢那幅画,我问过好几次,想要买下来,但是苏老先生不肯割爱。”
  苏让月笑了笑,低着头回了个消息,随口问:“你出价多少?”
  徐炎:“刚开始出150万,后来加到200。”
  苏让月抬眸看他,摇摇头,道:“这些老物件儿,在懂它的人眼里无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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