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0章

  他低下头,看着那张笑脸,忽然恍惚了一下。
  他轻声说:“多久没这么笑了?”
  崔金子搂着他的腰,又冲他甜甜笑了一下。
  “当家的……我来接你……回家。”裴赢轻轻说。
  秋收是个重活儿,要起早贪夜地忙,夜里两三点,仍有车在路上往返来回。
  崔金子和裴赢把打好捆的糜子往拖拉机上放,崔金子在上面接,裴赢来扛。
  夜里风大又凉,吹在两个人的身上,车灯勉强照明,饿了就凑在一起啃馍馍,啃完了,接着干。
  装满了车,裴赢在前面开车,崔金子就坐在他旁边的坐上,两个人一起往回赶。
  夜里,拖拉机腾腾地响,路颠簸得牙根酸,崔金子伸手,摘掉裴赢肩上的一个草叶儿,又看向前边的路。
  “累不累?”
  裴赢转头问他。
  男人灰头土脸的,看起来很狼狈,但崔金子仍觉得他俊。
  他弯起眼睛,摇了摇头。
  三点多,只洗了把脸,两个人就躺在炕上睡了。
  一直忙了十几天,地里的事终于料理好了。
  最后一车粮食拉回来,院子里已经堆了满满一院子。
  他在地里特意割了草,拿回来准备喂羊的。
  他跳下车,往驴圈里头走,却只见着了一头驴。
  羊没了影子。
  他心里涌上一股子害怕,捡起地上的绳子,那绳子断截儿整齐,不是松了,是被割断了。
  他脸色惨白,抓着绳子跑向裴赢。
  看见绳子的那一刻,裴赢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脸色沉着,转身从车上抄起锋利的镰刀,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崔金子小跑着跟上,裴赢停步,说:“我去把羊找回来,你在家里做饭。”
  崔金子就听话地停了步。
  他想着,怕是找不回来了,那只被他们从小喂大的倔羊。
  小黑狗被人下药,裴赢没管,鸡鸭鹅死了,裴赢也没去找。
  他忍着、再忍着。
  他以为忍忍,就没人留意他们了,他们还能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可如今,他忍不下去了,他握着镰刀,往西走,路过的人被他骇人的气势惊着,纷纷回头看。
  看他进了崔田的院子。
  崔金子烧了热水,勤快地倒进盆子里,想着等裴赢回来好洗洗身上。
  他拾掇着屋里的东西,忽然就看见了角落里落灰的奶嘴。
  他心脏被拧了一下,疼得他抽了口气。
  他想起那个小羊羔,被用牛奶喂大的羊,脾气不好,可崔金子真喜欢它。
  它养大的小黑狗死了,如今,他养大的小羊羔也丢了。
  他一个人把车卸了,太阳渐渐西斜。
  他坐在门口,望着门外。
  他知道裴赢会回来,因为自己在等着他。
  这一等,等到了天色擦黑,太阳落山了。
  裴赢回来了。
  崔金子站起身,看向他的怀里。
  羊的脑袋软绵绵耷了下来,脖子上的血蹭了裴赢满身。
  “对不起……”裴赢望着他,唇角掀动:“我把它带回来了。”
  崔金子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羊脑袋。
  那羊再也不会撞他了。
  它也只有当初刚生下来被自己抱回家那一路上才这么安静过。
  他轻轻摸了摸它的眼睛,闭着的眼睛,心里想着,它这样的小羊羔,也不知道会不会记恨他。
  他给它割了草,它都没吃上。
  “是村里头那群人偷的。”裴赢在地上挖着坑,就挖在小黑狗旁边。
  “是我没护住它,我没用。”裴赢闷头说。
  崔金子没看他,他摸着羊,不舍得把它埋了。
  他觉得生死这件事好像只隔了黄土一抔,他心里,羊没有死,狗也没有死,它们俩还能做伴,只不过是在黄土上面和黄土下面的区别。
  他把小羊羔放进了土坑里,把那个奶嘴也放里面了。
  裴赢把它埋了。
  回家时,院子外围了许多人,崔田也在。
  崔金子站在裴赢身边,看着一个年轻男人捂着自己满是血的胳膊,向他们嚷嚷。
  一群人看过来,村长走了出来。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本来很欣赏裴赢的,关系也不差,可变成了现在这样。
  “你把人给砍了?”他开口道。
  裴赢走到门口,打开大门,把崔金子轻轻推进去,转身看着他们,说:“他们偷了我的羊,要杀了吃肉。”
  “我偷你的羊怎么了?”那二流子捂着腿,横道:“你是个精神病,我这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了。”
  放羊的张老汉叼着烟,他听不过去,说了句:“你偷人东西还有理了?”
  “那他砍我就有理吗?”
  一群人七嘴八舌吵了起来,崔金子望着眼前高大挺拔的背影,觉得风都刮不到他面前。
  “赔钱!”那二流子的家里人嚷嚷起来:“今天不赔钱,我们去派出所报案。”
  村长犹犹豫豫道:“裴赢,你看这……”
  “报案,”裴赢眯起锐利的眼,盯向那一群人,对村长说:“现在打电话吧,警察来了,咱们一桩一桩地说。”
  砰!
  一个鸡蛋从人群里砸出来,直奔着裴赢的脑袋而去。
  裴赢能躲开,没躲。
  鸡蛋碎在他的头上,淌下了粘腻的黄液,将他的右眼糊上了。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他刚刚说了什么,倒是没人在意了。
  那是一个五六岁的娃娃砸的,砸完了,掐腰站在人群里头,大喊:“从我们村子滚出去。”
  他得意洋洋,仿佛做了件英雄事。
  崔金子走到裴赢面前,抬手,用袖子擦干净了他的眼。
  他转头看向那群人,黑夜里,他觉得那些人很像一个个没有脸的怪物。
  讥讽谩骂里,他牵住了裴赢的手。
  然后,手被紧紧攥住。
  “报案,”裴赢的声音不大,却沉稳,能轻易让所有人认真听他的话,这个一向内敛沉闷的汉子说:“别在我们家门口堵着,我能砍一个,就不怕砍第二个。”
  屋里是暖和的,崔金子烧了炕。
  盆子里的热水已经凉了,裴赢就着洗了身上。
  崔金子坐在炕上,倚靠着墙,一动不动。
  他没了力气,肩也垂着,他想狗和羊。
  又想,派出所的人什么时候上门,要赔多少钱。
  裴赢换了身干净衣裳,走到他面前。
  崔金子仰头看他,轻轻张了张嘴。
  “派出所的人不会来,”裴赢低低说:“他们不会报案,他们都不是好东西。”
  崔金子稍稍松了口气,转瞬,眼睛又黯淡下来。
  “对不起,”裴赢俯身,平视他的眼睛,说:“我没护好它们。”
  崔金子摇摇头。
  他知道这个男人肩上扛着什么,他有整个家需要担负,没法子头脑一热就上去拼,他能听见那些不好的话,体验着在别人眼里那样大的落差,他比自己担负得多太多。
  其实他本来不用这样的,都是因为自己。
  他忽然想起来那天夜里,他第一天踏进了这个窑洞,他忐忑又害怕地上了他的炕。
  然后,这个男人亲了他的嘴。
  那是头一回,他的心跳得惊天动地,也是那时候,他俩的命就缠在了一起。
  裴赢凑上来,吻住了他的嘴唇。
  眼神茫然一瞬,崔金子慢慢闭上了眼,他抬手,紧紧搂住了男人的脖子,被他轻松地抱起来,压在了炕上。
  他们缠在一块儿亲吻,唇紧紧贴着,舌头搅在一起,用力地亲着,就像要把彼此吞下去。
  这个院子外面,有很多看不见的石头看不见的刺,从那个砸过来的鸡蛋开始,一切就都回不去了。
  崔金子紧紧抱着裴赢,他仍不愿意放开他,越来越不敢放下他,他在这个世上只有他,他是高原上的一棵枯草,拼命抓着脚下的土地。
  他自私又胆小,他想,如果自己被风吹走了,也一希望带着那一片土地随风走。
  可他又心疼他,实在心疼他,他心心念念着,裴赢本该踏踏实实过日子,一辈子都富足平安、受人尊重,就像初见他时一样。
  秋季里忙碌,院子里的粮食需要弄,要入仓,然后等着收粮的人来。
  今年的价钱比去年低,价格几天变一个样儿,谁也抓不准今年能卖高还是卖低,有的人家今天卖了,明天价格又涨了几分钱,那比赔了还难受。
  院子里只剩下他、裴赢,还有那头倔驴。
  阳光金灿灿地洒下来,崔金子坐在糜子堆上,远远看着那个能干的男人,握着农具的手有力地举起来,胳膊上结实的肌肉涨起来,年轻蓬勃的力量感让人挪不开眼。
  崔金子就这么盯着他看,目光柔软安静。
  他想着,就过了这个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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