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0章

  被子里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眼泪已经干了,哭不出来,肺里的呼吸一点一点被抽离,可我觉得心脏更疼。
  “咚咚咚”
  被罩着的耳朵听到模模糊糊的敲门声。
  我缓缓抬头。
  “咚咚咚。”
  那声音在持续敲着。
  我无力地扯开被子,赤着脚打开房门,走到客厅。
  那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我家里很少来人,季明宇也不常过来,所以我有点警惕。
  从猫眼向外看,几秒后,我打开了门。
  门外陌生的黄马甲骑士气喘吁吁,把手里的袋子递给我,说:“祝您用餐愉快。”
  我没有订餐,我哪有那个闲钱吃外卖?
  外卖员送到后就急匆匆走了,我甚至没来得及问。
  我关了门,看向手里的袋子,拿到茶几打开。
  里边是一大盆小龙虾,还有一瓶白酒。
  上面没有单子。
  是季明宇给我的吗?
  我心脏忽地突突跳了起来,所以季明宇只是赌气,并不是真的要分手,对不对?
  我翻出手机,打开消息框,小心翼翼给他发消息:“是你给我点的外卖吗?”
  季明宇回复:“我没有。”
  我心里一凉,强烈的难堪涌上大脑。
  我后悔这么冲动地给他发消息。
  我狼狈地迅速把手机关机,打开酒瓶,猛灌了一大口。
  “祖爷爷……”胃被烈酒烧得滚烫,死寂的客厅里,我大口喘息着问:“你还在吗?”
  一道影子出现在我的面前,那位民国鬼长身玉立。
  我给他倒了一大杯白酒,我知道鬼是可以喝酒的,他们不入口,但就是吃了,就像他们吃香烛一样。
  我盘腿坐在地板上,说:“你尝一尝现在的酒和以前的有什么不一样。”
  那只鬼坐在了我面前。
  “那时候的酒吗?”他轻轻一嗅,和煦道:“烈但醇。”
  这瓶酒不好,只有辣和呛。
  我掰开一只小龙虾,又撑着桌子起来,到师父的屋子翻出香烛,就点在茶几上。
  这样就好了,我们可以一起喝酒聊天。
  我可以不那么孤独。
  “可惜你明天就要走了,”我嗅着香烛气味,鼻子仍有些堵塞,说话发闷:“不然我还可以带你出去看看现在的中国。”
  “现在很好,”那抹虚影唇角含着温润的笑意,说:“没有土匪,没有军阀。”
  “你二十四岁过世,结婚了吗?”我把下巴轻轻搁在膝上,垂眸问。
  我实在想说一说话,好让我转移一下注意力,我很怕自己不稳定的情绪沉下去。
  “没有。”他抬手拨了一下蜡烛,烛火轻轻晃动,暖色光影落在他英俊年轻的脸上,让他看起来很鲜活,不太像一只鬼。
  “我那时总是很忙。”他说。
  “忙什么?”
  “留学、讲课、发传单、游行。”
  “那是哪一年?”
  “1919年。”
  那是一百多年前了。
  我不知道我这样的穷人家孩子,也会有祖先曾留过学,很难想象在那个年代这种人有多厉害。
  我又喝了一大口酒,背靠在沙发上,歪头看他,轻声问:“去哪里留学?”
  “俄罗斯。”他说。
  这个夜晚很寻常,窗外又飘起了雪,家里很暖,我吃着外卖闲聊,门口立着的镜子反射出客厅的模样,里面只有我一个人的影子。
  “我爷爷是满族人,清朝庭灭亡后,满人纷纷逃离北京,改姓埋名,本来的姓氏在那个时候就不用了,”我慢慢道:“不过我小时候偷看过族谱,爷爷是乌雅氏。”
  盛谦点点头。
  “那时祖先到了本溪,爷爷和奶奶结婚,奶奶家那时候就住在本溪了,听说她也曾是地主家的女儿,只是不是发现你那里。”我说。
  “家里灭门的时候,我也没想到还有人活下去。”他轻嗅着那杯酒,说道。
  我问:“那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这么多天里,我问过两次,可好像每一次开口都会有其他事打岔过去。
  并不执着于知道的原因是,我并不想和这个血缘早就淡泊了的祖宗有太多牵扯。
  我把他挖出来,避免了他魂魄消散,他下地府,替我问一件事,交易成了,我们就此缘尽。
  “那是一个很无趣的故事。”他笑容淡淡,眉眼里仿佛有些冷意。
  我立刻说:“那就不说了。”
  他抬眸看我,弯起薄唇,道:“你家这一脉,往上数几代,到我那时候,应该是我大哥的血脉。”
  他是奶奶的二太爷爷的叔叔辈。
  族谱是一个很有趣的东西,它清晰记载着时间的流逝,顺着脉络往上捋,就像鲜红的血管流淌着相同的血,在一个大家族中紧密相连。这是传承,也是一个家族存在过的痕迹。
  “你大哥……”我问:“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瘸腿的赌鬼,”盛谦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他逛窑子,抽大烟成了瘾。”
  我低头剥着小龙虾,嘟囔道:“我还不如不问。”
  他轻笑了声,我抬眸看他,泛起醉意的眼睛里,那只民国的鬼微低着头,手抵着鼻梁,唇轻挑着。
  我似乎把他逗笑了。
  他笑得太好看,文人的清正儒雅体现淋漓,我有点恍神,我忽然意识到,他死去的时候,风华正茂。
  “我那时出了事,同学帮着我从北平逃出去,”他继续道:“我没地方可去,只能丧家犬一样逃回了家。”
  我从他平稳的叙述中大概捋顺了发生在一百多年前,那个房框子里曾发生的事。
  他家是地主,很有钱。
  父亲不识字,却十分以他为豪,他不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在外面做什么,只知道他去过毛子的国家,会说鸟语,还去了北平教书,光宗耀祖。
  有一天深夜,他衣衫褴褛地敲开家门。
  家里的管家打开门,认出他的脸,大惊道:“二少爷,你怎么回来了?”
  那天半夜,家里灯火通明,父亲急匆匆从姨娘床上下来,跑来看他,看他一身的鞭伤、烙伤,心疼得提枪要杀人。
  那是个冬天,连月奔波几乎要了他的命,他靠着人参吊气捡回一条命,在家里养伤。
  最不高兴的,大概就是他唯一的兄弟,他大哥。
  “他叫盛祖。”我听到他说出了族谱上的那个名字,就知道对上了,我奶奶的二太爷爷的父亲,就叫盛祖。
  “你们关系不好吗?”我问。
  盛谦摇头。
  “我和他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他说:“可性子丝毫不同。”
  我沉默了一下,淡淡说:“兄弟两个性子不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盛家有两个兄弟,盛豹大房妻子先后生下两个儿子,大儿子起名盛祖,小儿子取名盛谦。
  两兄弟性子天生不同,一个好动,一个喜静,小时候两个人关系就不好,平时说话就是吵架,要么就是互不理睬。
  十六岁时盛谦外出求学,盛豹把身边最得力的左右手派过去跟着他,拿了许多财宝金银,生怕他受苦。
  而十六岁一去,也只有鱼书雁帛,没有归期。
  盛豹喜爱小儿子,口头上挂着最多的是小儿子,与人谈起时,腰板都是笔直的。
  他一直想着,小儿子在外面一定混得风生水起,说不定还能弄个大官当当。
  可那个风雪夜里,他满身是伤地敲开了自己家的门,狼狈得如同一条狗。
  盛祖站在他的床前,低头看着,嗤笑道:“怎么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
  盛谦的目光在人群里一个一个看过去,有几个新添的女人,仍穿着绸缎旗袍,拿着精美的手绢捂着自己的鼻子,很靠后,像是怕被传染。
  看来看去,他没看到自己的娘。
  他张张口,参汤从唇齿间淌了出来。
  他阖动嘴唇,问:“我娘呢?”
  盛豹道:“她在后面……”
  “她三年前就死了,”盛祖勾勾唇,嘲讽地看他:“你不知道?”
  盛谦的书信里,总是有一两行娘的叮嘱,娘不会写字,爹也不会,他们都是找管家代笔。
  爹要瞒他,他不会知道。
  一滴泪顺着眼尾滑落下来,躺在床上干瘦的青年忽然圈起身体,身体不住地痉挛,吐出一口血。
  盛豹把盛祖赶了出去,心疼地哇哇叫,他粗鲁的手小心翼翼拍着小儿子的背,说:“不是不告诉你,是怕你知道了心里难受。”
  盛谦昏昏沉沉,无神的眼睛紧紧盯着门口。
  他想等一等,等娘进来看他,可娘大概真的没了,他再没等到她。
  第537章 三世伞
  我喝了一口酒,酒精灼烧着我的喉咙,我好像被这个故事带进去了,思绪跟着时间慢慢回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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