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 第19节
“你这孩子,对自己的事怎么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县主嗔怪了一句,才详细与他说道,“因为此次兴学,不仅顾玄章要来临安府学任教席,太学还多了直取入仕的名额。这对你来说,可都是绝好的机会。凭你的才学,这一年再跟着顾玄章好好精进自身,那这入仕为官的名额,除了落在你头上,也不会再有旁人了……”
县主说得兴致勃勃,容玠却仍是一脸寡淡,甚至对着亭外的日光树影、满塘芙蕖看出了神。
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县主的话音戛然而止,又盯着他半晌才叹了口气,劝道,“玠儿,你的心思为何就不能放在功名利禄上?”
“容府如此富贵显赫,何需我再锦上添花?”
容玠堪堪收回视线,平静地望向县主,黑眸沉如深河,“我想去汴京,想要入朝,为的是什么,母亲难道还不清楚吗?”
县主脸色变得不大好,“事到如今,你还要继续查当年那桩案子?你是忘了自己险些坠崖而亡的教训?若非你当时执意带着那丁未明入京,路上又怎会遇到什么山匪流寇?你该知道,他们分明就是冲着丁未明去的……”
“正因为知道,才更要查。”
容玠神色淡淡,却如薄冰下涌动的暗流,“指使山匪拦截我的人,想必就是当年的幕后之人。未做亏心事,又怎会怕区区一个丁未明?”
“可丁未明如今已经不知下落!”
“我能找到他一次,便能找到他第二次。”
容玠一字一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县主哑然,脸色变得灰败,“你就偏要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
容玠咂摸着这四个字,眼神飘忽了一瞬,落在不远处巍峨侈靡的藏书阁。
他仿佛看见那御笔匾额上的红漆化作鲜血,沿着“鸾翔凤集”四个字,缓缓流泻而下,将整座藏书阁都滴染得血迹斑驳,而风中送来的荷香也随之夹带了一股腥臭味。
为枉死的祖父和父亲洗冤,竟叫“执迷不悟”……
半晌,容玠眼前血淋淋的景象才缓缓散去。
他的目光自藏书阁落下,恰好看见一沉稳儒雅的中年男子止步在亭外,正踌躇着是否要进来。
“孩儿愚顽,的确不如母亲和二叔……”
容玠的面容蒙上一层暗影,似笑非笑道,“雅量豁达,乐天知命。”
容玠起身离开,县主如同被霜打了一般,原本挺直的身子骤然一松,以手支额,神色煎熬。
待容玠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容云暮才走进亭中,站到县主身后。
他下意识抬手,本想拍拍县主的肩,示以安抚,可手掌刚一落下,却又像是被定住了,悬停在一寸开外的距离。
容云暮抿唇,终是垂下手,什么也没说。
***
赶在顾玄章到临安府学做教席的同一日,苏妙漪的书肆也开了业。
好几年没有招牌的店面,如今终于挂上了一块檀木漆金的牌匾。牌匾上不再是苏积玉古朴拙正的“苏氏书铺”四个字,而变成了洒脱飘逸的三个大字——“知微堂”。
“姑姑,我们开的不是书铺么?为什么要叫知微堂?”
苏安安一边问,一边眨也不眨地盯着墙上的桃木剑,贪玩的渴望几乎要从眼里溢出来。
江淼懒散地靠在柜台后的躺椅上,耷拉着眼看书,“见微知著,臻于至善。你姑姑野心倒是不小。”
苏积玉站在书肆外头,望着“知微堂”三个字长叹了口气。
其实从前在娄县时,书肆的生意基本就已经全权交给了苏妙漪。可娄县地方小,人闲嘴杂,苏妙漪做事的风格又百无禁忌,苏积玉为了维护她女儿家的名声,便还挂名做着恶人。
如今到了临安,“知微堂”三个字挂上去,苏积玉就知道,苏妙漪是连表面功夫也不愿做了。这一次,她是要真正地开一家属于她的书肆。
书肆第一天开张,可却没什么生意。只因外头所有人的注意都被亲临府学的顾玄章吸引去了。
随着书肆外的喧嚷声骤然响了起来,苏妙漪兴冲冲地回了书肆,招呼道,“顾玄章到了!”
除了对什么都没兴趣的江淼,苏积玉和苏安安都跟着凑到门口,三人倚着门框朝外看。
顾玄章是当朝大儒,不管是读书还是不读书的,都听过他的名号。所以今日整条街上都挤满了来一睹真容的人。
府学门口也站满了穿着天青色褴衫的学子,不过比起街道两侧前遮后拥的人群,他们显然是有序地排列过。
苏妙漪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最前面格外显眼的容玠。
隔着攒动的人影,容玠静立在风口,高高在上,清寒端方。凉风阵起,就连袖袍扬起的弧度也是那么刚好,少一分则刻板、多一分则风流。
“……”
苏妙漪淡淡地收回视线。
她原本以为,容玠此人,不过是在娄县显得出挑,却没想到在这彬彬济济的临安城,竟也是如此、
人群中又传出些许惊艳的吸气声,紧接着便是窃窃私语,无一不是在夸赞容大公子风姿出众、卓尔不群。
对容玠的这些溢美之词,自苏妙漪来到临安后,已经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她忍不住想,如果临安城的容玠就像一轮高悬天际的圆月。那失忆时的卫玠,或许就是落于水中的一抹月光。只可笑她竟将水中月影当了真,以为自己能将无情冷月据为己有……
呸!
意识到自己似乎又在抬高容玠、贬损自己,苏妙漪迅速扼杀了这样的念头。
取而代之的,是蠢蠢欲动的胜负欲。
凭什么容玠在天上,她就只能在地上?
他若是冷月,她便要做金乌,迟早一日扶摇直上,叫他也只能借自己的光!
“顾先生到了!”
一道唤声自街道那头传来。
苏妙漪这才回神,转头看去。
官差们走在前头替一辆釉顶马车开道,在府学外等候已久的临安知府也走下台阶,亲自迎了上去。
车帘掀开,刚过不惑之年、冷肃庄重的顾玄章顾大儒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而紧随其后跟着他下车的,竟还有个与苏妙漪一般年纪的姑娘!
女子穿着一袭艾绿裙裳,容貌清丽,五官精致。不同于苏妙漪平日里刻意伏低做小的柔弱之感,此女站在那儿,便带着一股天然的矜贵、冷傲之气,触不可及、不易攀折,一瞧便是书香门第、高门望族养出来的女儿。
“嘶。”
苏积玉和府学里那些学子同时激动起来,“顾玉映!顾玉映竟也来了!”
苏妙漪眉梢动了一下,忍不住回头看苏积玉。
苏积玉仍是自顾自地叫嚷着,“那可是顾玄章的独女,本朝第一才女顾玉映啊!五岁时便作出一首咏雪赋的顾玉映啊!果然是腹有诗书气自华,这顾娘子的气韵真是不同凡响,寻常女子哪儿能比得了……”
话音落地,书肆内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回应。
苏积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僵硬转头。
只见书肆里三个与顾玉映差不多大的“寻常女子”都盯着他。
苏积玉讪讪地笑,“你,你们也都是好孩子,好孩子。”
江淼无动于衷地收回视线,继续看话本。苏安安重新埋头吃着果脯,苏妙漪则是意味不明地朝苏积玉嗤了一声,转头打量外面的景象。
苏积玉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暗自抬手擦擦冷汗,心中却忍不住叹气。
书肆里这三个,一个满脑子只有吃,一个满心满眼只有钱,还有一个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看来看去唯有顾玉映才是他理想中的亲闺女啊……
“临安府从前就有个神童了,如今又来个才女。真是热闹。”
江淼捧着话本,漫不经心地感慨。
苏妙漪一怔,抬眼刚好瞧见那顾玉映走到了容玠面前,淡淡地同他打招呼。
“容九安,好久不见。”
第17章 宜招新
趁苏妙漪愣神的功夫,顾玄章已经被知府和其他大儒迎进了府学。顾玉映和容玠也简短地寒暄两句,并肩走了进去。
二人的背影显得尤为登对,就连一旁的苏安安都忍不住小声地“哇”了一下,然后又转头看向苏妙漪,懊悔地捂住了嘴。
“……你什么意思?”
苏妙漪只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苏安安这个脑子何时还懂人情世故了?
苏安安移开自己的手,小声道,“不能在蒸饼面前说糖饼更好吃。姑姑,这我还是懂的。”
“……”
苏妙漪忽然没了看热闹的兴致,甩手往铺子里走,“没看头了,开工。”
“知微堂”虽开了业,不过还缺刻工和印工。苏妙漪不想只卖从前在娄县刻印的旧书,于是写了些招募工人的招贴,就贴在知微堂外头。
一整日下来,趁着顾玄章来临安的热闹,他们也见了好几个刻印熟手。印工倒还好说,可刻工却总是叫苏妙漪不大满意。
午后,之前得过苏妙漪赏钱的客栈伙计来了知微堂。不过来时的模样却把苏妙漪吓了一跳,鼻青脸肿的,走路也一瘸一拐。
“你这是……”
小伙计不好意思地摸头,想要冲苏妙漪笑,可一笑又牵动了伤处,疼得龇牙咧嘴,“没事,小伤。苏娘子,你上次问我要不要换东家,那我要是来你这儿,你能给我多少月钱啊?”
苏妙漪原本是想叫此人帮她跑腿打探消息的,可见他今日这副模样,又有所犹豫。
似是看出了苏妙漪的顾虑,小伙计连忙解释,“我可不是什么同旁人打架斗殴的小混混……我这脸上身上的伤,是被我爹娘打的……”
苏妙漪微微一愣,“你爹娘为何对你下这么重的手?”
“他们嫌我在客栈打杂赚得太少了……苏娘子,你是不知道,我底下还有两个弟弟,都是不能出来做活的年纪,只有我能帮衬家里……”
苏妙漪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上次在客栈时,她只觉得这孩子活泼开朗,机灵会来事,今日听他说了这些,才注意到他瘦骨伶仃、脸色蜡黄,全然一幅出身贫苦的模样。
“若苏娘子是在为难,那就……”
“你叫什么?”
苏妙漪忽地打断了他。
“我,我叫郑五儿。”
苏妙漪颔首,一边拨着算盘,一边说道,“月银三两,你每日不必待在书肆,去任何地方都好,只要申时回来,将临安城内发生的轶闻八卦通通告诉我,无论大事小事,但至少要保证有五条我能用得上。若是超过五条,会有额外的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