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 第26节
“一赔五十。”
穆兰脱口而出。
凌长风和苏安安齐刷刷看向她。
穆兰反应过来,咳了两声,“我,我也是听说的。”
“别装了,你从前在娄县就没少在赌坊混。”
苏妙漪毫不客气地戳穿她,“你押了哪边?”
穆兰讪讪地笑,“那我自然是要支持你的呀。”
“难怪这么着急地跑来给我助威……”
苏妙漪嗤笑一声,朝凌长风指了指,“底下那几个叫得最大声的,就跟她一样,是为了自己押的那点银子在拼命呢。”
穆兰被她说得脸上挂不住,啐了一口,“说得好像你自己没押注似的。若不是去过赌坊,你能知道他们开了盘?”
凌长风愈发震惊地看向苏妙漪,“你也赌了?你赌哪边?”
苏妙漪瞥他一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说话间,其他书肆的写刻工人们已经朝台上走去,而秦宅经籍铺的秦行首也从他们旁边的回廊经过,朝这边看了一眼。
苏妙漪立刻站直身,端端正正地朝秦行首行了一礼。
秦行首也笑着朝她点点头,倒是丝毫看不出势如水火、剑拔弩张的模样。
穆兰心中起疑,刚想拉住苏妙漪,问问她的葫芦里到底又在卖什么药,苏妙漪却已经将团扇往她手上一递。
“走了,凌长风。”
玉川楼二楼侧边的走廊上,早已为评判官们摆好了八把仙鹤团刻紫檀椅和样漆描金的高几,上头呈着刚刚烹好的径山茶。
容玠随着顾玄章坐在了最中间的两个坐席。刚一坐下,便听得身边的顾玄章低笑了一声。
“这小小知微堂,当真是惹眼。”
闻言,容玠才抬眼朝台下看去。
一楼原本摆放的长条案已经撤去,取而代之的,是十来个供工人们写样刻印的桌凳。
在一众鹤骨霜髯的刻工写工里,凌长风和苏妙漪二人年纪轻轻,一个俊一个美,杵在那儿就像是一对惹眼的花瓶……
“今日若不是书肆竞艺,而是选美,那你姑姑就赢定了。”
穆兰挑挑眉,也忍不住对苏安安说起了风凉话。
台上,各家书肆已经领到了今日要刻写的词,是大胤名将仲桓的小重山令。
拿到那小重山令的一瞬间,凌长风惊喜地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了苏妙漪一眼,“这,这……”
苏妙漪这几日叫他苦练的,正是这首小重山令!
凌长风低身,凑到苏妙漪身边,压低声音,“你、偷、题、了?”
苏妙漪见怪不怪地提笔蘸墨,“我这叫凭自己的本事押、题。”
凌长风将信将疑,“运气这么好?”
“嗯,蠢货总是会将自己想不到、别人却能想到的事,说成是运气。”
“……”
“今日刻写,时间有限,绝不能拿出超过百字的文赋,否则那便是天黑也散不了场,但也不能是短诗,字太少分不出胜负。所以思来想去,还是词最好。”
“那为何偏偏是仲将军的词?”
苏妙漪一边蘸墨,一边朝台下扫了一眼,“就凭底下这些人,不论读过书的还是没读过书的,都听过他的词。除了他,当朝还有哪个词坛大家能做到?”
百年前,仲桓曾是戍守大胤北境的名将。北境有他和他带领的踏云军,几乎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后来,在一次与北狄的交锋中,仲桓被并肩作战的另一将领背叛,败走涞城,遭狄军围困。仲桓带着数万踏云军苦战月余,也未能等到援军,最终死战殉国……
自那之后,大胤面对北狄便再无还手之力。
这些年,胤人无不怀念仲桓,甚至将他奉为如关圣人、岳王爷一样的武神,每当边患不宁时,便要去他的祠庙拜上一拜,祝佑战争得胜。
凌长风不得不佩服起苏妙漪来,不过这佩服里,却还掺杂着一丝微妙的情绪。
他从前喜欢苏妙漪,不仅是因为苏妙漪懂他,更因为她望着他时好像望着一座巍峨高山,极大地满足了他的征服欲和目空一切的自大……
如今瞧着她的真面目,凌长风才又一次认清,不仅当初的温顺脱俗是假的,就连偶尔显出的几分孤陋寡闻,亦是她为了逢迎刻意装出来的!
凭苏妙漪这份聪明才智,怎么可能钦慕他这样一个草包……
凌长风越想越不是滋味,他咬着牙,牙齿根都开始泛酸。
为了证明自己也不是草包,他煞有介事地开口道,“你不用往下说了,我已经猜到了。为什么你会从仲将军的所有词作里押中这首小重山令,因为他重复字最少,笔画最多,相对来说难度最高,也最能考验写刻水平。我说的可对?”
苏妙漪斜了他一眼,终于露出笑容。
凌长风面上一喜,刚要得意,就见她无情地摇了摇头。
“选小重山令,纯粹是因为我喜欢。”
苏妙漪眉开眼笑,“不过你装聪明的样子,还怪可爱的。”
凌长风:“……”
凌长风把刻刀往桌上一砸,脸色黑如锅底。
二楼,容玠将他们二人的互动尽收眼底,就连顾玄章叫他都没听见。
第24章 忌自满
“九安?”
顾玄章唤了一声。
容玠这才堪堪收回视线。
随着一声锣响,台下的刻写竞艺正式开始。
苏妙漪不再与凌长风废话,提笔在纸上誊抄起了仲桓的小重山令。
一笔一划,横平竖直。
苏妙漪今日写的,仍旧是她改良过的刻印字体。
顾玄章在楼上远远地瞧了,也忍不住稀奇地对容玠说道,“苏小娘子的这手字,方正呆板,倒是不似她的人,生得玲珑剔透啊……”
容玠牵牵唇角。
玲珑剔透么?分明是狡黠刁滑。
不多时,其他书肆的写工都已经将小重山令誊抄完毕,开始着手上版,苏妙漪那边却还在心无旁骛、淡定自若地写样。
旁边的苏安安看得着急,“姑姑不是说我们就胜在速度么?今日怎么还没有旁人快呢?”
穆兰想着自己押给知微堂的几两银子,心里更着急,抬手就往苏安安手里塞了一捧瓜子,“多吃点,少说话。”
苏安安:“……”
转眼间,苏妙漪也终于将写样完成,她将那薄薄一层稿纸贴在木板上,转印墨迹,再揉刷去最上面一层的纸张。
最后,那层印着反文的版面就被递呈给了凌长风。
“交给你了。”
苏妙漪转了转手腕,微笑着朝凌长风放狠话,“刻得难看没关系,但若是刻错一个字……我拿壑清剑捅死你。”
凌长风的眼皮猝然跳了一下,拿起刻刀开始雕印木板。
好在苏妙漪押中了题,他练了这么几日的小重山令,早就已经熟能生巧,刻了两个字便已经进入状态,手速越来越快。
苏妙漪的那手字,虽然写起来慢,可刻起来却快得很。
一会儿的功夫,凌长风的进度就已经将其他书肆的刻工远远甩在了后头。
玉川楼里的大多数人都没见过书肆这写样、刻印的流程,于是纷纷都拥到了台前,在底下稀奇地张望着。
今日的刻写要在一定时限内完成,所以台侧还摆放了一个巨大的沙漏用来计时。
在那沙漏才漏到一半的时候,凌长风便已经遥遥领先地完成了刻印,率先走过去敲了一声锣。
锣声一响,那几个混在人群里的赌徒便又开始欢呼叫好。他们一会儿将知微堂夸得天花乱坠,一会又替苏妙漪卖惨,说偌大一个临安城竟然容不下一个女掌柜……
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今日这玉川楼里的外行人远远超过内行人。
寻常看客们分辨不出什么字体差别,被几个赌徒一引导,民心便逐渐倾向知微堂。
随着沙漏里的沙一点点漏尽,其他书肆也陆续刻印好了小重山令。不过有两家书肆习惯了慢工出细活,竟没能在时限内完成,直接被淘汰出局。
台下的看客们挥着手里的签子,争先恐后地给各家书肆投票,不少人在赌徒的鼓动下,随大流投给了知微堂。
凌长风差点被其中一个签子戳中眼珠子,一边吓得后退,一边喜不自胜地打量其他书肆的签筒,暗中比较,“苏妙漪,真有你的,我感觉我们赢定了……”
苏妙漪目视前方,“别高兴得太早,这一轮,评判官的一根红签,抵得过十根木签。”
三楼雅间里,一名女使站在窗口观望着楼下的动静,低声向坐在珠帘后的扶阳县主转述,“知微堂暂时领先。”
扶阳县主先是诧异,随即就笑了起来,“秦行首他们这回可是失策了,叫来这么多外行人投票。这些人只知道看热闹,哪懂什么刻印技艺……”
女使也若有所思,“前几日,书肆行排挤知微堂的消息便传遍了临安城。想必这底下也有不少人,是因为怜惜知微堂势弱,所以不由分说地站在她们这头。”
这话倒是提醒了扶阳县主。
她抚着茶盖笑道,“说不定那些传言,还是她苏妙漪自己传出去的。”
女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不过她这是把整个书肆行都算计进去了……”
扶阳县主话锋又是一转,“得罪了这么多前辈,就算能留下来,又能活几时呢?”
八位评判官们动身往楼下走,走到楼梯拐角处,遇上了早就候在那儿的秦行首。
秦行首朝评判官们做了一揖,压低声音笑道,“接下来,就劳烦诸位了。”
“放心。”
顾玄章笑着应和,其他几个评判官也纷纷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