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 第32节
想到这儿,青云忽然又觉得自己这样既恶毒且愚蠢。
懊悔越积越深,她蓦地攥紧手,想要赶回前庭。可一转身,整个人却是僵在原地。
回廊的廊檐下,苏妙漪捧着那碗蟹酿橙,笑着看她,眼里却没什么温度。
“青云姑娘,我想将这碗蟹酿橙送去给义母尝尝,你意下如何?”
青云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苏,苏娘子……”
青云白着脸,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伸手想要夺下苏妙漪手里的蟹酿橙,“这碗已经凉了,奴婢会再给县主另做一碗……”
苏妙漪却是侧过身,避开了青云的手,“让顾玉映吃下这碗蟹酿橙,你就能得到容玠吗?”
青云连连摇头,喃喃道,“我没有这么想,从来没有……”
苏妙漪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失望,“原来你不愿做厨娘,就是为了留在容府做妾,往后在这后宅里,对男人阿谀求容、摇尾乞怜,对女子却无所不用其极……”
“那只是一点梨汁……”
青云张了张唇,无力地反驳。
“如今顾玉映尚且没有嫁给容玠,二人的婚事甚至八字还没有一撇,你便喂给她掺有梨汁的蟹肉,那等她真的进了容府,与容玠举案齐眉、琴瑟和鸣,这梨汁怕是就会换成要人性命的毒药了吧?”
青云脸色愈发白得吓人,她蓦地跪下去,死死拽住了苏妙漪的袖袍,“……苏娘子,苏娘子我求你了,饶过我这一次。我再也不敢了,我发誓,我往后一定安分守己,绝不敢再动一丝一毫的歪心思……”
苏妙漪皱着眉望了她半晌,才叹了口气。她缓缓蹲下身,握住了青云的手。
青云一愣,只以为苏妙漪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刚要喜极而泣,却见她坚定而残酷地摇了摇头。
“养痈贻患,我不能做这种事。”
青云眸光骤然一缩,彻底心灰意冷,攥着苏妙漪衣袖的手也终于松开,无望地坠下来。
她低下头,声音里掺了一丝怨毒,“你非要赶尽杀绝,将我赶出容府,难道就没有半点私心?何必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苏妙漪愣了愣,“你不会以为我揭发你,是因为我喜欢容玠吧?”
青云冷冷地抬眼看她,默不作声。
“真荒唐……”
苏妙漪气笑了,“你的手那样巧,能用食物雕刻出世间万象,可你的心、你的脑子,却只有一个可望而不可得的容玠。”
笑了一会儿,她好整以暇地放下蟹酿橙,转向青云,“我可以给你两条路。第一,我将这件事告诉县主。第二,我不向县主揭发此事,但今日宴席过后,你必须主动找到容玠,告诉他,你已经寻到了更好的出路,想离开容府去外面闯荡一番……”
青云一怔,眼底的冷意消失,转而是疑惑和茫然。
苏妙漪想到什么,又道,“如果你选第二条路,我不介意再与你打一个赌。”
顿了顿,她定定地看向青云,“若是容玠开口挽留你,哪怕是一个字一句话,你就不用离开容府。今日发生过的事,我也会忘得干干净净。”
青云眼里重新掠过一丝期盼的亮光,咬牙道,“我与你赌。”
苏妙漪回到前庭时,顾玉映已经将那份蟹酿橙吃完离开了。
苏妙漪担心顾玉映落单,一个人在这园子里不自在,于是便到处寻她。直到又回到杏花林的水榭边,才瞧见那道熟悉的青色身影。
可这一次,顾玉映并非是独自站在那儿,她身边多出了一个修长挺拔、光风霁月的身影。
苏妙漪一眼就认出了容玠,于是便顿在了原地。
杏花疏影里,那二人站在树下,一样的清冷疏离,一样的气度矜贵,瞧着果然十分相称。
水边,容玠似有所感,转头看过来。
苏妙漪与他对了一眼,挑挑眉,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顾玉映也顺着容玠的视线看去,“九安,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容玠不动声色地移开眼。
太阳下山时,宴席散场,各府的千金们都尽兴而归。
遵照扶阳县主的意思,容玠送顾玉映出门,到了门口,却见几个贵女竟然还没走,都围着苏妙漪打转。
“妙漪,你今日说要做的那些书,我还真挺好奇的。等你做出来了,我一定……算了,你那知微堂里都挤满了穷酸儒生,你还是叫人给我送到府上来吧。”
“那我也要!第一本一定得先给我!”
“凭什么?!”
苏妙漪安抚完这个,安抚那个,“放心,到时候书做出来了,我定从雇上几个闲汉,叫他们同时出发,同时送去你们府上……”
顾玉映看着周旋自如的苏妙漪,开口道,“她与那些贵女千金,出身不同,秉性不同,为何还能相处得如此融洽?”
“……”
没听得回应,顾玉映转头,就见容玠也不错眼地望着苏妙漪,不知在想什么,“九安?”
容玠目光闪了闪,垂下眼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样的本事,你学不来。”
顾玉映默然。
将顾玉映送走,容玠便先回去见了扶阳县主。
“今日与顾玉映相谈,我就知道你们二人的性子十分相合。连妙漪都说,这临安城里与你最相配的,也就属这位顾娘子了……”
容玠难得出声打断了扶阳县主,“母亲与苏妙漪当真是母女情深,如今连我的婚事也要由她置喙?”
他言语间的锋锐叫扶阳县主都有些愕然。
还不等扶阳县主反应过来,容玠便已垂眼,敛去了面上的冷意,“其实母亲根本不必操心什么婚事,在我要做的事没有做完之前,我不会成婚。”
他起身告退。
扶阳县主忍不住跟着站起来,不死心,“那便先定下婚事,待到你从汴京回来……”
容玠连头都没回,只是踏出屋门时身形顿了顿,“您就确信我一定能从汴京回来?”
扶阳县主的脸色忽然变得青白,眉眼间也覆上了一层阴翳。
任由他找回那丁未明闯去汴京,的确就是吉凶未卜、生死难料……
扶阳县主在微晃的烛影下枯坐了半晌,才唤来贴身女使,“叫容云暮来见我。”
女使迟疑,“县主……”
扶阳县主揉了揉眉心,“去吧。”
乌云蔽月,阴风簌簌。
容玠还在回静思居的路上,空中就落下了细细密密的春雨。他加快步伐,从水榭边经过时,微微一顿。
白日里,他与顾玉映就是站在这棵树下,被苏妙漪尽收眼底。
细雨如丝,在容玠眼前氤氲着一片雾气,倒叫他久违地回忆起那段在娄县的狼狈日子。
在他的记忆里,苏妙漪善妒。
在娄县时,但凡“卫玠”与旁的女子多说上一句话,她都会拈酸吃味,使些小脾气。
如今,那些搭话之人的样貌早就被他忘记了。可苏妙漪吃醋时那双幽怨、恼恨、酸得能将人骨头都浸软的桃花眼,竟还历历在目。
当初那样善妒的人,现在却会毫无怨言地替他操持相亲宴、笑意盈盈地招待起着未来的“容氏女主人”,看见他与旁人并肩而立时,竟也无波无澜,仿佛在看一双与她无关的璧人……
雨丝无声无息地浸湿了衣领,贴在颈间,湿黏阴冷,一如容玠此刻的心情。
容玠就这么淋着雨回了院子,却在寝屋门口看见了青云。
青云神思恍惚地站在廊下,似乎在等他。
容玠顿了顿。
他从不需要女使贴身伺候,所以院内的女使通常都在前院做活,绝不会越界半步。
青云一抬眼看见容玠,顿时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福身行礼,“公子……”
知道她有话要说,容玠没有立刻进屋,而是从小厮手里接过一方干净的绢帕,擦拭着手上和面颊上沾的雨水,“出什么事了?”
青云怔怔地看着容玠的动作,一时忘了回话,直到容玠转眼看过来,她才恍然回神,心一横,咬牙道,“奴婢……奴婢攒了些银钱,想要赎身离开容府。”
廊下倏然一静。
容玠的动作微顿,放下手,重复了一遍,“离开容府,去何处?”
青云鼓足勇气抬眼,顶着容玠的目光,想要从他无波无澜的脸上找寻到一丝丝的不舍,“或许会去玉川楼,做一个厨娘……”
容玠静静地看着她,若有所思。
青云到底是没能从那双高山冰雪的眉宇间看到自己想要的。
她原本想,就算没有不舍,哪怕是露出那一日面对苏妙漪胡搅蛮缠时的恼怒呢?
可还是没有……
青云彻底失去了所有底气,既失望又慌乱,她想要开口挽回什么,可想起苏妙漪临走时告诫她的话,还是欲言又止,只能委婉地诱导他说出挽留的话——
“其实奴婢也只是突发奇想……若公子不愿,奴婢便从此打消这个念头……”
话音未落,容玠已经侧头吩咐身边的小厮,“去取青云的卖身契。”
青云呆怔在原地,耳畔只剩下既安静又嘈杂的风雨声。
取来卖身契后,容玠亲自交到她手中,似乎又说了些别的什么,可青云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甚至没有收拾行李,只拿着一纸卖身契,穿过雨丝飘摇的回廊,不由地回想起自己刚进容府时的情形。
那时容府还在汴京,还是宰相门第,她刚入府便被安排到了容玠身边,成了他院子里年纪最小的女使。
那时的容玠甚至还没有她高,虽然已经是一幅沉稳的小大人模样,可与现在冷情冷性的大公子却也判若两人。
一个月后,便是当时震动朝野的“矫诏案”……
容胥父子被处死,容府上下被幽禁府中,等候发落。
容玠发了高烧,可那时的容府,甚至连只雀鸟都飞不进来。昏昏沉沉中,容玠不吃不喝,只梦呓着要吃祖父每次下朝时给他带回来的冰酪。
厨娘们做了一碗,容玠却仍是不肯吞咽。可除了容胥,没人知道容玠想要吃的冰酪究竟是哪家铺子的,也不知道是何味道。
就在众人手足无措时,青云怯生生地站了出来,承认自己曾经偷吃过容玠的冰酪,可以试着做一碗出来。
那是青云第一次下厨,第一次做冰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