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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上春漪 第69节

  “……不是。”
  苏妙漪猝然发出一声冷笑。
  从容玠身边擦肩而过时,她用手背用力地在唇上抹了好几下,恶狠狠地吐出三个字——
  “脏、男、人!”
  容玠回过身,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凌长风已经迎了过来,伸手搀住了踉踉跄跄的苏妙漪,“你行不行啊?要不我背你回去吧?”
  “你以前背过女子么?”
  苏妙漪忽然突兀地问了一句。
  凌长风一脸莫名,“自然是没有。我告诉你苏妙漪,也就你有这个福气……”
  “那行。”
  苏妙漪答应得干脆利落,连凌长风都没反应过来。
  待他回神后,登时又眉飞色舞地得意起来,还特意往后看了一眼容玠,随即蹲下身,背起苏妙漪就跑,“走咯。”
  凌长风抬脚走得飞快,像一阵风似的就从江淼和顾玉映面前掠过。
  顾玉映似有所感,忍不住回头,朝立在不远处的容玠看了一眼。不过也只是看了一眼,她便跟着江淼离开了。
  目送凌长风背着苏妙漪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容玠眼底蒙上一层烦躁而沉郁的阴翳。
  脚步声和谈笑声逐渐远去,转眼间,游廊上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静静地站了半晌,才转身离开,却不是回自己的寝屋,而是去了扶阳县主的院子。
  “母亲可歇下了?”
  容玠正在屋外问县主身边的女使,屋门便被从内推开。
  已经卸了钗环、素面朝天的扶阳县主站在屋内,笑着望向容玠,“母亲知道你会过来。”
  容玠走进屋子,见扶阳县主眼底一片清明,再无丝毫醉态,不由地愣了愣,“母亲没醉?”
  “你也太小看我了。从前我没出阁时,整个汴京城的大家闺秀便是加在一起,也喝不过我一个……”
  扶阳县主虽没什么醉态,可话却明显比平日多了起来。她望着正在院子里忙忙碌碌收拾行李的婢女们,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容玠闲聊着往事。
  容玠默不作声地听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打断了她,“母亲,我之所以离开容家,是不想自己要做的事连累你,还有二叔。”
  他说的没头没尾,可扶阳县主却领悟了他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是怕连累他们。
  而非以他们为耻,想要与他们撇清干系。
  县主无奈地笑,“看来我们母子俩,都总是在做自以为为对方好的事。”
  “其实您不必去佛寺,也不必……”
  容玠抿唇,“继续为爹守寡。”
  扶阳县主愣住。
  她猜到容玠会来劝自己留下,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容玠竟会同她说,不必再为容云铮守寡……
  容玠眼眸微垂,想起了那一晚,他把苏妙漪从水中救起后并未及时离开,于是便亲耳听到了扶阳县主濒临崩溃的倾诉。
  直到那一刻,容玠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他心心念念要为父亲和祖父复仇,却从来没有考虑过母亲的感受……
  扶阳县主除了是他的母亲,是容云铮的遗孀,她亦是她自己。
  容玠有选择背负仇恨、讨回公道的自由,扶阳县主和容云暮亦有放下一切、重新开始的自由。他们都不应该干涉彼此的选择。
  他不该对他们心生怨怼。
  “我已经不是那个需要被您护在羽翼下的稚童。往后,该换做我来护着您了……就像今日一样。”
  容玠想。
  即便是母亲真的遵从内心所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扶阳县主眼眶又有些泛酸,可她还是摇了摇头,“玠儿,如今这个关头,临安城里人人都看着容氏,就连汴京也有人盯着你容玠。母亲不能帮你什么,但至少不能拖你的后腿……”
  容玠微微蹙眉,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扶阳县主打断。
  “母亲相信,你想做的事一定能做成。待有朝一日,你如愿以偿后,母亲就可以回临安了。至于其他事……”
  县主的声音略微轻了些,“也以后再说吧。”
  容玠沉默。
  “更何况,我这次去凌音寺,也是为了妙漪。”
  顿了顿,扶阳县主转眼,试探地看向容玠,“我走以后,你与妙漪还是要多来往走动,彼此之间最好有个照应……”
  容玠掀了掀唇,神色莫测地说道,“我们是义兄妹,自当如此。”
  “……”
  县主打量了他几眼,一时竟也看不出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略带讥讽的气话——气她当初给了苏妙漪那镯子,收了她为义女。
  扶阳县主想了想,还是装作没听出容玠话里话外的埋怨,只轻咳一声,说道,“世间像妙漪这样好的女子,凤毛麟角。”
  容玠没有回答。
  从扶阳县主的院子里离开时,容玠屏退了女使,独自提着灯,在容府内漫无目的地踱着步,不知不觉就隔水过桥,回到了他从前苦读的书斋。
  从院墙边经过时,容玠的步伐忽然一顿。
  他忽地调转了方向,提着灯朝院墙走去。烛火微晃,将院墙照亮,曾经被烈火烧灼过的焦黑痕迹还清晰可见——那是为了烧去满墙地锦所留下的。
  然而当容玠俯身,将手里的提灯朝墙角凑近时,一片鲜绿色的、小小的地锦叶片竟是从墙角夹缝里探了出来……
  容玠忽地轻嗤了一声。
  不知是在笑这株“顽固不化”的地锦,还是在笑自己。
  “世间像妙漪这样好的女子,凤毛麟角。”
  扶阳县主的话仿佛又在耳畔回响。
  容玠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片地锦,忍不住抬手,轻轻摩挲着那鲜亮、还沾着露水的叶片。
  胸口又开始发烫,再次失速的心跳声在寂夜里震耳欲聋。
  容玠终于妥协地在心中承认。
  的确如此,苏妙漪是极好的女子。
  可她唯一的不好,也是最可恨的不好……
  就是眼中从来不只有他一个人。
  当初在娄县时,她在集贤书院的那些烂桃花就如同一群赶不走的苍蝇,成天在他耳边争风吃醋、指桑骂槐。
  ——卫玠究竟有哪里好?
  ——他无趣、冷淡、身份不明、穷得连买个定情信物都只能预支工钱。
  ——妙漪姑娘选他,究竟图什么?
  这是“卫玠”在苏氏书铺,日日都会听到的闲言碎语。
  若换作容玠,大抵不会往心里去。
  可偏偏是卫玠,是一无所有的卫玠。
  他厌烦透了。
  苏妙漪似乎甘之如饴。
  或许是喜欢在他脸上看见妒怒的情绪,又或是享受这种被簇拥和争夺的感觉,不过最简单、也最有可能的原因,大概还是她不愿得罪那些光顾书肆生意的“财主”们。
  她奉与他们一般无二的笑脸。
  她收下他们的信物。
  她同他们知己相称。
  直叫那些人既高兴又不甘,最后变成失魂落魄的疯狗。
  那时的卫玠甚至会怀疑,苏妙漪与他谈婚论嫁,难道正是因为他没有记忆、没有身份,所以可以被随意拿捏,最适合做贤惠大度、容忍她那些烂桃花的“正室”?
  重伤夺走了他的记忆,却没有将属于“容玠”的高傲一同带走。
  那些妄自菲薄、患得患失的瞬间,像一只看不见摸不着的蚁虫,啃噬着他对苏妙漪的情意。直到成婚前夜,亲耳听到她说的那些话,支撑的一角终于彻底崩裂、坍塌、溃于蚁穴……
  他抛下了苏妙漪。
  冷风拂过,容玠的手指在那看似单薄、仿佛一碰就碎的叶片上轻抚着,却已经彻底失去了将它斩草除根的力气。
  有些野草,烈火烧不尽。
  而有些情丝,春风吹又生。
  指腹残余着露水晕开的潮湿和清凉,恰合容玠此时此刻急速下坠的心情。
  ……他竟然后悔了。
  ***
  “啊啊啊啊脏死了脏死了!”
  苏妙漪靠在树下的躺椅上,一边疯狂地摇着扇,一边往嘴上涂了厚厚一层药膏。
  一旁的苏安安看得瞠目结舌,“姑姑,你这涂得也太多了吧……”
  “涂多点才能好得快!”
  苏妙漪咬牙,“我恨不得明日一早醒来,这嘴上就一点痕迹也没有了。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都没发生过……”
  苏安安不明白苏妙漪的话,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不打算再陪苏妙漪在院子里喂蚊子,于是打了哈欠往自己屋子里走。
  没走几步,身后却忽然传来苏妙漪痛心疾首的哀叹,“我的初吻,就这么没了……”
  尽管声音很轻,可苏安安还是听见了。
  苏安安蓦地顿住步子,转头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察觉到什么,微微睁大了眼,挥退苏安安道,“小孩子别听,回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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