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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上春漪 第75节

  而这一日的知微小报更是公布另一则重磅消息——顾玄章在三日后会亲临知微堂,在知微堂的二楼讲堂里授业解惑!而人人皆可报名,分文不取,最终随机抽选五十人进知微堂听讲。
  这消息一出,顿时又轰动全场。
  一时间,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众人议论的话题都变成了知微堂。
  若有人拿出一件印着知微堂的折扇或是印章,说一句“我是头一批进知微堂的”或是“我已经进过知微堂”了,那霎时便会成为人群焦点,周围人都高看他一眼,追着问这问那。
  而买知微堂的笔墨纸砚、团扇布包,竟也成了临安城盛行一时的风尚……
  知微堂内,苏家众人各司其职。
  苏积玉在一楼柜台给买书的人结账,凌长风在二楼刻印间负责教客人做简单的手工,苏安安则在三楼的茶饮区,苏妙漪特意请了她赞不绝口的茶点师傅,饮子和茶点由那位师傅带着个徒弟做,苏安安只要负责端给客人。
  除此以外,苏妙漪还多雇了几个杂役,在楼内维持秩序。
  至于她自己,则坐在三楼的借阅柜台后,亲自负责借书、还书,出售月费和年费的帖子。
  前日她已经从容府的藏书阁里挑了些书过来,不过不多,只有两本孤本、三本藏本。虽说容府拥书百卷,但她也不打算将里头的书一下全都薅过来,物以稀为贵。
  更何况,便是只挑了这五本书,她都有些提心吊胆,生怕被外头那些人磕了碰了,有什么损坏。若再多几本,她怕是检查都检查不过来了……
  “咳咳。”
  头顶忽然传来几声轻咳。
  苏妙漪抬起头,却见排到最前面的竟是穿着一身青绸斗篷、富贵骄人的穆兰。
  自从县主一案,那尹通判被治罪后,顶上了他通判之位的便是傅舟。夫婿的官位擢升,连带着穆兰这位傅夫人也春风得意,妆扮和气度都越发尊贵。
  苏妙漪愣了愣,越过穆兰身后往对面一指,张口便道,“喝茶吃点心去对面,别耽误后面的客人借书……”
  穆兰恼了,“苏妙漪你什么态度?谁说我是来喝茶吃点心的?”
  苏妙漪敷衍道,“好好好,那傅夫人先去找个位置坐一会儿,我待会忙完再来伺候你。”
  穆兰仍是不肯走,磨磨蹭蹭地杵在最前面,直到身后有人催促,才心一横,将一贯钱丢上柜台,“……年费。”
  苏妙漪呆了一会儿,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穆兰,“你,要在这儿,交年费?你要借书?”
  穆兰愈发恼羞成怒,“不行吗?!”
  苏妙漪缓慢地眨眨眼,反应过来后,赶紧将穆兰那一贯钱收起来,像是生怕她反悔似的,“行!这怎么不行呢?傅夫人想借什么书?”
  穆兰扭扭捏捏地朝书架上看去,含糊其辞的问道,“有没有……讲讼师的书?”
  苏妙漪第一时间没听清,“什么?”
  “讼师!”
  这回苏妙漪听清了,不过她又花了好一会儿消化“讼师”这两个字。
  就在穆兰脸色涨得通红,已经想要讨回自己那一贯钱,转头就走时,苏妙漪才出声道,“知道了,你先坐那儿等一下,我把后面的客人招待完就替你找。”
  “……”
  同样是客人,凭什么先替后面的人找?
  穆兰面露不忿,但还是强自忍耐,闷闷不乐地在旁边寻了个凳子坐下。
  苏妙漪三下五除二替后面排队的人找完书后,才从柜台后走出来,唤穆兰,“跟我来。”
  穆兰不明所以地跟上。
  二人一路从楼梯上走下来,到了一楼,苏妙漪在书墙前绕了一圈,踮着脚左抽一本、右抽一本,最后拿了四本书递给穆兰。
  “三楼那些孤本和藏本不适合你这种外行,你得从最基础的开始读。《萧曹遗笔》、《折狱奇编》、《法林照天烛》、《霹雳手笔》这四本讼师秘本是最有名的,写得也通俗易懂,你先看看。”
  穆兰接过书,突然反应过来,朝苏妙漪摊手嚷道,“那我一贯钱不是白花了?你还给我!”
  苏妙漪在她手心拍了一巴掌,理直气壮地,“什么叫白花了?你读完这几本,就能借三楼的书读了,到时候我再去容府给你找几本别人都没看过的!”
  “……”
  穆兰迟疑着收回手。
  二人重新往三楼走,苏妙漪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突然想看这种书?”
  穆兰眸光微闪,却不愿回答,“关你什么事?”
  苏妙漪小声嘀咕,“你没打过官司,连衙门都没进过,还知道讼师?”
  从前穆兰的确是不知道的。可她这几日将顾玉映送她的《江湖百业录》看完了,这才知道有种人专门在公堂上替人辩驳,就像那日苏妙漪替扶阳县主说话一样,这种人就叫做“讼师”。
  不过因为苏妙漪去读书这件事实在太羞于启齿,所以穆兰不打算告诉她。
  “啊,是因为傅舟?”
  苏妙漪却忽然茅塞顿开,“他如今是通判,掌狱讼审理,所以你才想多看看狱讼一类的书,好能帮到他?”
  “……你说是就是吧。”
  穆兰含糊其辞。
  苏妙漪深吸一口气,“你这个夫人做得真是没话说。”
  提到傅舟,穆兰倒还想起一件事,“最近有小道消息,说咱们临安的知府大人要升迁了。所以这段时日,傅舟连家都不回了,没日没夜铆足了劲地在衙门里表现,还想着能不能再往上升一升……”
  说话间,二人又回到了三楼。
  “苏妙漪!”
  凌长风转头看见她们二人,匆匆迎了上来。
  苏妙漪微微蹙眉,“你不在刻印间待着,上来做什么?”
  凌长风侧过身,朝身后一个披麻戴孝的女子介绍道,“这就是我们知微堂的苏老板。”
  那女子红着眼眶走上前,当即就要跪拜,苏妙漪脸色微变,蓦地伸手扶住她,压低声音,“换个地方说话。”
  二楼尽头的隔间里。
  那年轻女子一身素衣坐在桌边,哭得梨花带雨,而苏妙漪则低垂着眼,静静地听着她哭诉。
  女子姓崔,名唤窈娘,母亲早逝,所以与父亲相依为命。可前段时日她父亲病了,家中已没有银钱能为父亲治病,窈娘便将自家的传家宝拿去刘记当铺当了。
  “说是传家宝,其实就是一副对联!”
  窈娘擦着眼泪,“多年前先皇微服来到临安,曾坐过我曾祖父的船,一时高兴,便写了副对联赠给我曾祖父……”
  “虽说是先皇御笔,可也没人说不能拿去换救命钱。偏偏我爹知道后,发了好大的脾气,说自己就是死,也不能把这对联当了!他就一个人去了刘记当铺,然后……”
  说着,窈娘又泣不成声。
  凌长风有些着急,接过话道,“那刘记就是个黑心当铺,素来做惯了偷天换日的缺德勾当!竟把那幅圣上御笔也给调包了,随便换了幅假的给老崔头,老崔头不依不饶,与刘记的少东家起了冲突,那刘其名竟叫人硬生生将老崔头给打死了……”
  苏妙漪抿唇,沉默不语。
  窈娘悲从中来,还在哭,“如今刘家一口咬定,我爹是本来就有病,才会被碰一下,人就没了……他们给了我一两银子,让我料理后事,可杀人偿命,我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隔间内一片寂静,唯余窈娘的抽泣声。
  穆兰抱着自己那叠讼师秘本站在一旁,忍不住打量苏妙漪,脸上闪过些担忧的神色。她想要提醒苏妙漪什么,可顾忌着窈娘还在这儿,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迟迟没听得苏妙漪发话,凌长风也忍不住转头看她,刚想催促。
  苏妙漪却是终于出声了,“崔娘子。”
  她不动声色地看向窈娘,“你若是想伸冤,该去衙门。来我这知微堂,又有何用呢?”
  窈娘的哭声倏然一滞。
  凌长风还没听出苏妙漪话中的推拒之意,没头没脑地解释道,“她是想让咱们知微堂在小报上把老崔头的冤情说清楚,让所有人都知道刘记的罪行……毕竟刘记当铺是有靠山的,若咱们不把事情闹大,她一个弱女子去了衙门也只会受人欺凌……”
  “你也知道刘记有靠山啊?”
  苏妙漪忍无可忍地转向凌长风,冷声打断了他。
  凌长风愣住。
  穆兰也翻着手里的讼师秘本,凉凉地插话道,“临安城谁不知道,刘记当铺的刘,是刘公公的刘!刘公公在圣上身边伺候了多年,刘记当铺的东家与他原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亲戚。就是为了巴结这位公公,甘愿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他!那刘其名,可是喊刘公公一声爹的,你敢得罪他?”
  凌长风哑然片刻,还是不甘心地,“可他杀了人啊!皇子犯法,还要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他还只是一个阉人的儿子……”
  话音未落,他便被苏妙漪飞过来的眼刀吓得噤了声。
  苏妙漪气笑了,“既然刘其名就是个阉人的儿子,临安府衙也不会看在刘公公的面子上包庇他,那你带着崔娘子去报官啊。怎么,你凌长风有情有义就是没胆子?”
  一番话说得凌长风涨红了脸。
  “你自己不敢出头,就要我搭上整个知微堂替她出头,到时候被刘家记恨的是我,得罪刘公公的也是我,你们倒是能往后一缩,藏起来做乌龟了?凌长风,你不会以为我是什么乐善好施、舍生取义的活菩萨吧?”
  苏妙漪一顿夹枪带棒,凌长风好不容易才寻得空当,讷讷地憋出一句,“……你之所以做小报,难道不是为了做黎民百姓的耳目,做弱小之辈的喉舌吗?”
  “做黎民百姓的耳目,做弱小之辈的喉舌……”
  苏妙漪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掀起眼,嘲讽地望向凌长风,“少拿你路见不平、慷慨仗义的那一套来揣测我。我苏妙漪经商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找死的!”
  “……”
  “我为女子编书,是因为想赚她们的钱……我替扶阳县主讨公道,是因为她是我的义母,我不想失去她这个靠山,还是为了赚钱……至于做小报,更是为了赚钱!”
  苏妙漪收回视线,转向一旁眼泪流得更凶的窈娘,面上的讽刺之意敛去,可口吻却仍是淡薄的,“崔娘子,实不相瞒,刘记当铺的凶案我早就有所耳闻,可我把它从当日的小报上择下来了。”
  此话一出,窈娘怔怔地抬眼看向苏妙漪,眼里除了难过,还多了一丝失望。
  苏妙漪察觉到了那丝失望,却只装作没看见,继续道,“知微堂不过是个书肆,我不敢得罪刘家人,得罪刘公公。更何况,想要将这件事闹得满城皆知的方式有很多……”
  顿了顿,她眸光微动,搭在桌上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我若是你,便将你爹的棺椁抬到刘记当铺的门口去,再雇些人在当铺门口高唱挽歌,乱洒纸钱。什么杀人偿命,什么冒犯先皇……能扣多大帽子就扣多大帽子,不过切记,挽歌里绝不能指名道姓地说刘家。”
  说起来,这还是跟玉川楼学的。
  窈娘愣愣地听着,面上除了悲切便只有迷茫。反倒是凌长风,眼底起了一丝波澜。
  “若你身为苦主,都不敢豁出去为死者讨个公道,那还能指望谁替你出头?”
  也不知窈娘究竟有没有听懂,可苏妙漪却不想再同她继续浪费时间,“凌长风,送客。”
  “吓死我了……”
  穆兰捧着书跟在苏妙漪身后,二人从隔间内走了出来,“我还以为你真要替人瞎出头呢。”
  苏妙漪低垂着眼,面无表情,“我又不傻。”
  “这就对了。我听傅舟说过,就连知府大人都要看在刘公公的面子上,捧着刘家、供着刘家,你可千万不能掺和进这桩案子里……”
  二人往楼下走着,走到拐角的扶栏边,就见窈娘还没走,仍靠着书架泣不成声,而凌长风站在一旁,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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