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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上春漪 第79节

  两个妇人上下打量着他们,“我们这儿姓郑的多了去了,你们找哪家?”
  凌长风脱口而出,“郑五儿,我们找郑五儿他们家。”
  闻言,两个妇人相视一眼,却不约而同露出了戒备的神色,“你们是什么人?找他们家做什么?”
  凌长风刚要回答,却被苏妙漪扯住衣袖,不解地回头看她。
  苏妙漪望向那两个妇人,缓缓道,“……讨债。郑五儿借钱不还,我们只能过来讨债。”
  说着,她又拿出些铜板,放进那两个妇人随手提着的篓子里。
  见状,两个妇人总算没那么警惕了。她们二人收敛了敌意,给苏妙漪指路,“从这个巷子一直往前走,走到头左拐,河边第二家,门口挂着一串葫芦的就是了。”
  苏妙漪道了声谢,与凌长风一前一后地钻进了前面那条破陋不堪的巷子里。
  二人往里走着,一路经过了不少户人家。有的大门紧闭,里头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如雷的鼾声,还有各种洗衣做饭的声响;而有几家却敞开着大门,里头空空荡荡,似乎是已经搬离了贱民巷。
  而这些搬空的人家却都有一个共通点——门外挂着两盏白灯笼。
  挂着白灯笼,便意味着有丧事。而凡是有丧事的人家,都从贱民巷搬走了……
  苏妙漪的目光从那些阴森森的白灯笼上扫过,心中生出一丝异样。
  二人拐出窄巷,凌长风一眼便看见了最中间那间小破屋门口挂着的葫芦,“是不是就是那家?可他们为何要在门上挂串葫芦?有什么说法吗?”
  苏妙漪扯了扯唇角,“为了招揽财气,兴盛赌运。通常只有赌徒会这么做……”
  话音未落,一身材矮小、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便骂骂咧咧地从郑家走了出来,一脸色惨白的妇人紧随其后,死死扯住男人的衣袖,哭天喊地,“别赌了……求求你别赌了……咱们好不容易才把那些债还了,你怎么还要去赌……你还想把咱们家害成什么样?”
  男人脸色涨得通红,整个人亢奋得近乎病态,他不耐地往回扯着衣袖,“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什么?!我找大师给我转了赌运,这次一定输不了,还能连本带利把之前赔进去的都拿回来!”
  见劝不住男人,妇人忽地迸发出一股气力,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你要是再去赌,我就死给你看……”
  男人却是一把摔开妇人的手,恶狠狠道,“那你就去死吧!到地下陪你那个死鬼儿子去!!”
  妇人跌坐在地上,似是被什么劈中了似的,浑身打着颤,眼睁睁看着男人揣着钱袋、拎着葫芦,扬长而去。
  不远处的巷口,凌长风担忧地看了一眼苏妙漪,却见她静静地望着郑家门外那一幕,面上没有丝毫波澜。
  不一会儿,那男人已经走了过来,从苏妙漪和凌长风身边经过。经过时,他停顿了一下,咦了一声,随即眯着眼眸打量了苏妙漪好几眼。
  凌长风沉下脸,侧身将苏妙漪护在了身后,隔开了那男人阴恻恻的目光,粗声粗气道,“看什么?”
  凌长风身量高大,看上去就是个练家子。男人不敢招惹他,悻悻地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待男人走远,凌长风才皱着眉揣测道,“刚刚那个不会就是郑五儿的爹吧?原来他爹就是个丧心病狂的赌徒,有这样一个爹,难怪儿子也会误入歧途……”
  “……”
  苏妙漪没有应和凌长风的话。她脸色苍白,眼睫微垂,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似是做足了心理准备,迈步朝郑家走去。
  郑五儿的娘方才摔了那一下,此刻还坐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听见外头传来敲门声,她的哭声才倏然一滞,慌忙擦擦眼泪从地上爬起来。
  抬眼对上门外的苏妙漪和凌长风,她微微一愣,“你,你们找谁?”
  凌长风转头看向苏妙漪,没有随便应答。
  苏妙漪眼底没什么笑意,却唇角上扬,神色自如地开口道,“你就是郑婶儿吧。我们来找郑五儿。他在家吗?”
  郑婶儿神色一僵,明显紧张慌乱起来,“他,他不在家。”
  “那他去哪儿了?何时能回来?”
  苏妙漪面上虽带着笑,问题却步步紧逼。
  郑婶儿眼神闪躲,一味地摇着头,艰难地出声道,“……我,我不知道,他成天就喜欢在外面跑,有时候三五天不回家也是常有的 。你们找他到底有什么事?”
  苏妙漪垂眼,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条,“我是郑五儿的债主。十日前,他在我们赌坊输了二十两,本来说好昨日会来还上,但一直不见人。我们东家怀疑他跑了,所以让我们上门来讨债。”
  顿了顿,苏妙漪转头看了一眼凌长风,“若是郑五儿真跑了,东家是怎么说的?”
  凌长风很快反应过来,虽不明白苏妙漪为何要这么做,但他还是配合地接过话茬,凶恶道,“那就将郑家砸了!将郑家其他人捆了送去官府!”
  郑婶儿身子一颤,却没露出一点意外的表情,似乎对这种上门要债的情况早已见怪不怪。她甚至没去看苏妙漪手中的欠据是真是假,便哀求道,“娘子,求你们再宽限些时日……或许明日,明日我们就能还上这债……”
  苏妙漪无动于衷,并不看她,仍是望着凌长风,“郑五儿多半是躲起来逃债了。若是再宽限一日,怕是整个郑家都没影了……你觉得我们还能等吗?”
  凌长风会意,当即卷着衣袖便要上前。
  郑婶儿一惊,慌忙拦住凌长风,“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们没想逃债,我们逃不了的……”
  “空口无凭的说这些有何用?”
  苏妙漪眼底极冷,“人和钱,今日你选一样。要么把二十两还上,要么让我见到郑五儿。”
  眼看着凌长风已经从院子里拾了根拳头粗的木棍,郑婶儿方寸大乱,扑通一声在苏妙漪面前跪下,死死揪住了她的裙摆,“娘子,娘子我身上真的一文钱也没有啊……”
  “那就交人。”
  “人……”
  郑婶儿彷徨失措,“人,人应是在城东的千金坊……”
  凌长风动作一顿,“郑五儿在城东的千金坊?”
  郑婶儿摇头,“不,不是五儿,是五儿他爹,他刚刚拿着钱去千金坊了……”
  “我要的是郑五儿。”
  “那些钱本就是五儿他爹赌输的……”
  郑婶儿着急地脱口而出。
  苏妙漪尚未出声,凌长风却是惊诧地睁大了眼,快步走过来,“你说什么?”
  郑婶儿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五儿从来不赌钱,也不会踏进赌坊半步……”
  “可赌坊里的欠据,写的都是郑五儿的名字。”
  “那是五儿他爹特意叫人这么写的。早些时候,五儿在城里找了个出手阔绰的东家,听说好的时候一日就能赚一贯钱!从那之后,他爹进赌坊报的就都是他的名字,输得所有钱也都记在他账上……”
  郑婶儿声音带了几分哭腔,一股脑地说道,“他爹说,五儿不老实,不肯把钱都交给家里,只有这种方法才能把他身上那点钱全都榨干净……”
  凌长风攥着木棍的手猝然收紧,不可置信地转向苏妙漪。
  也就是说,当初他们查到的那些欠据,也不是郑五儿的,而是他爹的!郑五儿背叛苏妙漪,根本不是因为染上了赌瘾,而是被逼无奈,要替他爹还债!
  “……”
  苏妙漪面上不动声色,可指尖却死死地扣进了掌心里,力道大得像是恨不得扎穿自己的手掌一般。
  尽管在看见郑五儿他爹是个赌徒时,她心中就已有所猜测,可在得到印证的这一刻,她眼前还是一阵一阵地发黑。
  “郑五儿就心甘情愿地认了这些糊涂账?”
  苏妙漪的声音变得轻飘飘的。
  “他爹同那些赌坊的人说了,他若不认,就让那些人去找他的东家,让他那位财大气粗的东家替他还……”
  苏妙漪闭了闭眼,终于再也听不下去,蓦地低俯下身,一把拉住郑婶儿的手,“他是你们的亲生骨肉!你们就这样见不得他好,还要趴在他身上一口一口的吸血啖肉,害得他死不瞑目?!”
  郑婶儿一惊。
  凌长风一怔,望向苏妙漪,不明白她说的“害”是什么意思。
  然而下一刻,苏妙漪便解答了他心中疑惑。
  “他在刑场上被人活活打死的事,你们都知道……是不是?”
  苏妙漪问郑婶儿,“还是说,他冒名顶替刘其名的事根本就是你们一力促成,是你们卖子求财,亲手送郑五儿去做这个替死鬼?”
  郑婶儿的眼底骤然掀起惊惧和不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苏妙漪用力地拽着她,平静的语调里带着一丝偏执和疯狂,“刘家给了你们什么好处?郑五儿的一条性命到底值多少银子?”
  凌长风站在一旁,早已被苏妙漪的一句句问话震得满脸愕然,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苏妙漪死死盯着心虚到不敢直视她双眼的郑婶儿,昨日在公堂上的那股晕眩感又冲了上来。
  她并非是情绪失控胡乱逼问,而是所有见过的、听过的线索都在这一刻串联成了最恐怖的一种可能——
  「我最近听说了一种无本生财的买卖,正打算试一试。」
  「这生意我们村子里,家家都有人在做。」
  两个月前在知微堂外,郑五儿亲口对她说的话;
  方才走进贱民巷时,那些搬空的屋舍外头挂着的白灯笼;
  还有郑家夫妇方才争执时无意提及的“死鬼儿子”——他们分明都知道郑五儿的死讯,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甚至欠了一屁股债的赌鬼爹竟还有钱继续出入赌坊……
  想到郑五儿在临刑前听到“杖杀”处决的反应,苏妙漪扼着郑婶儿的动作愈发用力,咬牙切齿地。
  “你们骗了他是不是?你们是不是告诉他,只要替人挨顿板子便能有泼天富贵,便能把家里的债都还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去送死的……”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苏妙漪的手不自觉一松,回头就见郑五儿那个赌鬼爹竟是去而复返,一脚将自家门踹开,身后还跟着一群贱民巷的村民,有的扛着锄头,有的拿着菜刀,凶神恶煞、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凌长风回过神,立刻上前挡在苏妙漪身前,“你们想干什么?”
  “我就说怎么看你那么眼熟……”
  郑老爹的目光越过凌长风,落在苏妙漪身上,既贪婪又阴冷,“你不就是那个什么知微堂的苏娘子,是把我家小五从城里赶出来的黑心东家吗?”
  苏妙漪缓缓站起身,对上郑老爹的视线,冷笑一声,“我的心是黑的,那你又是什么?”
  她唇角微动,一字一句道,“狼心狗肺,牲畜不如的东西。”
  此话一出,郑老爹霎时凶相毕露,转头冲身后的村民们呼喝道,“别小瞧了这黄毛丫头,她就是个口无遮拦、妖言惑众的,今日若放了她出去,咱们都没好日子过!”
  语毕,那群村民们的眼底不约而同闪过一丝寒意,纷纷举起手中的利器,朝苏妙漪和凌长风围了过来。
  凌长风脸色难看,后退两步,握住苏妙漪的手腕,与她相视一眼,“……跑!”
  二人朝院子外冲去,凌长风动作敏捷地躲过了朝他脸上招呼过来的锄头,拳打脚踢地从村民中杀出了一条生路,带着苏妙漪夺门而去。
  二人飞快地跑进方才来时的巷子里,郑老爹带着一群村民穷追不舍,甚至还兵分两路,一拨在后面追,一拨绕到了巷子尽头堵截。
  前后夹击,凌长风和苏妙漪只能没头没脑地冲进巷子中间的一条岔路。
  可没想到这岔路越来越逼仄,尽头竟还是一堵高墙!
  听着后头的追赶上逐渐逼近,二人皆是变了脸色。就在这时,他们身侧的一道门忽然被从内推开,一只手掌飞快地探了出来,一把扯住了苏妙漪的袖袍……
  郑老爹领着一群人乌泱泱地冲进岔路口时,巷子里除了乱七八糟堆满的杂物,已经空无一人,围墙上还有一两个明显踩踏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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