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 第86节
知府一愣,蓦地转眼去看刘富贵。
如此重要的尸体,他们刘家不会没处理干净吧?
刘富贵也震惊地看向苏妙漪。
他险些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否则苏妙漪怎么可能在公堂上言之凿凿地又要挖一次他们刘家的坟?!
那日她分明看得清清楚楚,郑五儿的尸体已经被他们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哪儿来的人证?
可目光在苏妙漪和容玠淡然无波的脸上打了个转,刘富贵心中却没了底,当即驳斥道,“无缘无故挖我们刘家的坟,苏妙漪你缺不缺德!”
“刘老板,这可不叫无缘无故。”
容玠从一旁走了上前,淡声道,“刘家如今有买命顶罪的嫌疑,开棺是为了搜集罪证。”
“容大公子,衙门在行刑前后都有验明正身,你这么说,置衙门和知府大人于何地!”
刘富贵朝知府大人使了个眼色。
“的确没有掘墓开棺的必要……”
知府附和了一声,可顿了顿,他又眼睛一转,看向傅舟,“刘其名的正身是由傅通判带人亲自查验,绝无差错。傅通判,是也不是?”
“……”
傅舟被问住了。
精明如他,不会听不出知府的言外之意。知府这是怕事情万一闹大,打算将渎职之罪推到他一人头上。
傅舟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微妙,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应声,忽然,公堂外传来刘家下人的嚎叫声,“掌柜的!掌柜的不好了!”
刘富贵心里一咯噔,转头看去。
就见那下人被两个衙役拦在外头,着急地脱口而出,“掌柜的,一群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突然跑上西山,把少东家的棺材给挖出来了!”
刘富贵脸色骤变。
与此同时,城郊西山。
山坡上已经围聚了不少闻声而来的百姓,亲眼看着一群身穿短打、魁梧壮硕的莽汉抡着锄头,三下五除二刨开了刘其名的坟墓,又将那楠木棺柩从墓穴里抬了出来。
正值暮色残阳,落霞万丈、天日昭昭。
在众人的合力一推下,棺盖轰然坠地,重重地砸进泥泞中,溅起满地尘土。
伴随着尘烟散去,一具单薄而年少的尸身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起初还有人捂着眼,不敢往棺柩里看,生怕会看到腐烂狰狞的面孔。可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已经离下葬过去了这么些时日,在开棺那一刻,飘散而出的竟不是腐臭,而是丝丝缕缕清淡的青草香气。
更令人惊奇的是,躺在棺中的少年,面容竟也没有丝毫损毁。
霞光映衬下,少年白皙的脸上还泛着红润的色泽,神态安详、栩栩如生,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一时间,就连开棺的那些莽汉也不自觉屏住呼吸,生怕一不小心就惊扰了他。
“五哥!”
雀奴突然从人群后飞奔了出来,却被开棺的人拦住。
他死死盯着棺柩中宛如沉睡的郑五儿,眼泪夺眶而出,扯着嗓子尖叫起来,“他不是刘其名,他是郑五儿!是我们永福坊的郑五儿——”
雀奴的嘶吼声打破了山坡上的一片死寂,在整个西山上回荡盘旋。
“郑五儿”三个字清清楚楚地撞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轰然作响,如雷如钟!
***
日落前,郑五儿的尸体被从西山一路抬回了府衙公堂。
刘富贵被突如其来的尸体打得措手不及,满脸的不可置信,“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猛地转向苏妙漪,“这尸体绝不可能是真的,定是你使了什么手段!郑五儿的尸体,那晚分明已经被我放火……”
知府猛地一拍惊堂木,脸色难看地截断了刘富贵的话,“这具尸体的身份暂且先不论……苏妙漪,你怎能没有官府的搜查令,就敢擅作主张掘人坟墓!谁给你的胆子,谁允许你如此胡作非为……”
苏妙漪将视线从郑五儿的尸身上收回来,面上故作无辜,眼底却是一片寒霜,“大人怎么知道挖坟掘墓的就是我知微堂的人?”
“除了受你指使,还能何人?!”
话音未落,公堂外便传来一声冷冽肃戾的声音,“是我。”
众人循声转身,只见一穿着黑色圆领窄衣,戴着乌纱幞头的青年站在公堂外。青年的面容十分陌生,一双眉宇冷峻而寡淡,波澜不兴的眼神里透着一丝无趣和刻板。
“你又是什么人?”
知府蹙眉,眯着一双眼惊疑不定地打量那来路不明的青年。
青年从腰间抽出一枚金光闪闪的令牌。
公堂上的众人尚未看清那令牌,那两个拦在外头的衙役却是看清,吓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一旁的刘富贵看清那令牌上的“御赐金牌”四个字,也面露震愕。
汴京来的钦差……
怎么可能?!
正愣神间,青年已经手执金牌,越过那跪在地上的衙役们,朝公堂上走来。
一行人走近了,知府和傅舟终于看清那象征着钦差身份的御赐金牌,顿时变了脸色,匆匆走到堂前跪下。
苏妙漪与容玠相视一眼,也退到堂侧行礼。
青年收起令牌,漠然地扫了众人一眼,声音凛冽如薄刃,“我叫李徵,奉圣上之令来临安彻查刘其名一案。”
李徵……
苏妙漪起身的动作微微一顿,很快便想起这名字在何处听过。还没等她想起来,一旁的容玠便不动声色地提醒了她。
“今岁科考的状元,名唤李徵。”
苏妙漪恍然大悟。
再看向公堂上的李徵时,她的心里踏实了不少。当初李徵那篇策论她是看过的,字里行间都能感受到,此人的确清正务实,是为官做宰的好料子。
“这,这种案子怎么会惊动圣上,还劳驾钦差大人来了临安……”
知府已经满头冷汗。
“几日前,汴京官差捉了个酒后寻衅滋事的少年。押到衙门后核实身份,才发现他是前不久就该在临安城被杖杀处决的刘其名。”
李徵拍了拍手,便又有两个随从将一个双手戴着镣铐、披头散发的刘其名带上了公堂。
活着的刘其名、死去的郑五儿,此时此刻齐聚公堂之上,真相昭然若揭。
知府和傅舟瞬间面如死灰。
“爹,爹救我啊爹!”
一看见刘富贵,刘其名就拼命挣扎起来。
刘富贵也大惊失色,慌忙冲了过去,可却被李徵带来的人拦住。
“李,李大人,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欲言又止,“我家刘公公……”
闻言,李徵转头,目光终于落在了刘富贵身上,“刘公公已在圣上面前自证,对刘家的所作所为全然不知,任凭圣上发落。”
此话一出,一锤定音。
李徵落座,“此案牵扯甚广。从临安府衙到永福坊,所有涉事之人都要一一查问,开始吧……”
“等等。”
苏妙漪忽地上前一步。
李徵看向苏妙漪,“你就是揭发此事的知微堂东家,苏妙漪。”
“正是民女。”
苏妙漪低眉敛目,“之所以能揭发此事,并非民女一人的功劳……还因临安府衙内有为官者良心未泯。”
顿了顿,她掀起眼,看向傅舟。
似乎猜到苏妙漪要做什么,傅舟神色一动,几乎有些按捺不住。
苏妙漪却收回视线,平静道,“若没有傅舟傅大人暗中相助,民女也不会这么快发现永福坊经营的白鸭生意。如今有李大人做主,傅大人,你还不尽快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和衙门内的涉事之人一起交待了吗?”
知府和刘富贵蓦地看向傅舟。
刘富贵脸色铁青,难以置信地吼道,“是你,是你出卖了我?!”
傅舟当机立断,就好似落水之人瞬间攀住了苏妙漪丢下来的救命稻草,扑通一声跪下,咬牙道,“李大人明鉴!白鸭生意丧尽天良,下官心有不忍,可身居下位,却只能隐忍蛰伏,搜集证据,只待时机成熟……”
苏妙漪垂眼,眸光不定。
***
这一晚,临安府衙里灯火通明、彻夜未熄。可天亮时,一切终于被审问得水落石,刘富贵父子、永福坊的郑家人,包括府衙里的涉事之人,除了傅舟以外,通通都被关押进了大牢,等候发落。
至于郑五儿的尸体,则被交还给了苏妙漪。
天光微熹时,苏妙漪带着雀奴等人将郑五儿的棺柩从府衙重新抬回了西山。
墓地早就安排好了,在向阳的坡上,面朝着临安城——这是江淼拿着罗盘测算出来的风水宝地。
“当着钦差的面说谎,苏妙漪,你当真是胆大包天。”
容玠和苏妙漪站在树下,看着郑五儿的棺柩缓缓落土。
苏妙漪低声道,“你要告发我么?”
容玠顿了顿,“是为了穆兰?”
苏妙漪沉默片刻,才低垂着眼,缓缓道,“想要此案水落石出、速战速决,临安府衙需要一个人反水,拿出更多证据。我只是希望……这个人能是傅舟。”
生怕容玠还要继续追究,她转移话题道,“刘其名……你是怎么做到的?”
容玠挑挑眉,“不如你先说说,郑五儿的尸体。”
提起此事,苏妙漪忍不住掀了掀唇,“那日我上西山之前,到处寻闲汉掘墓,不过是为了引开刘家的注意力。实际上在我们上山前,凌长风已经将郑五儿的尸体挖出来,藏在了安全的地方。以防尸身腐坏,棺材铺的师傅还特意在棺柩中存放了一种特殊的香片……”
“尸体既然已经挖出来了,为何还要再上山一次?”
苏妙漪笑了笑,“若不让刘家放把火,自以为已经毁尸灭迹,郑五儿的尸体藏在任何地方都可能会横生变故。我又怎么放心将尸体再埋回刘家的墓里?这尸体只有从他们刘家的墓里挖出来,才能叫他们辩无可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