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 第95节
苏妙漪沉默了半晌,忽而问道,“你和李徵……是如何认识的?”
“从前还在汴京的时候,容家有私学,请了顾先生释文讲经。那时候,整个汴京城的达官显贵,挤破门槛,想将自家小辈送进容府。”
“李徵就是其中之一?”
容玠摇摇头,“李徵出身寒门。若论家世,怎么都进不了容家的私学。可是祖父惜才,看了他的一篇文章后,便力排众议,让他进容家念书。为此,还得罪了那些被拒之门外的世家子弟。”
苏妙漪若有所思,“原来你们是同窗。”
“我曾经有很多同窗。”
容玠回忆起来,“祖父还在的时候,他们个个都围着我转。不是将我作的文章捧到天上去,便是寻来各种稀罕的玩意,哄我开心。”
“啧。”
苏妙漪阴阳怪气道,“容氏神童,县主之子,养尊处优,众星捧月……”
“唯独李徵,他从来都是一个人待在角落里,读他的书,作他的文章。我看不惯他,他也看不惯我。就因为先生说我们二人的文章不相上下,我们甚至还打过架……”
苏妙漪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和他?你们俩,打架?!”
容玠瞥了她一眼,唇角也掀了掀,“嗯。打过那一架后,感情反而好了。再后来,祖父和父亲被治罪,容家危若朝露。顾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地来容府讲学,但我的同窗,只剩下了李徵一人……”
越会奉承巴结、逢迎讨好的人,越懂得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天之骄子一朝跌落泥潭的故事,不是只有凌长风才经历过。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是容玠少年时深恶痛绝,如今却莫名看淡的事情。
“原来不仅是同窗,还是患难之交。”
苏妙漪明白了。
容玠看向苏妙漪,又转回了最初的话题,“你若担心穆兰,为何不亲自去傅府看看她?你们二人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感情,只要有个人愿意先低头,便不会有过不去的坎。”
“……凭什么是我低头?”
苏妙漪冷笑,“本来每次吵架就都是她挑起来的,所以从小到大,都是她先来向我道歉,向我认错!这次当然也一样。是她先黑白不分,嚷嚷着要跟我绝交的,难道现在还要我腆着脸去找她?”
说话间,底下的院子里忽然传来几声尖叫。
苏妙漪和容玠眼眸一垂,就见院子里终于热热闹闹地放起了烟火。
先是地老鼠到处乱窜,苏安安和江淼吓得退了老远,手里还提着两个走线兔子。待地老鼠燃尽,容奚和凌长风才点燃了最珍贵的架子烟火,霎时间,大半个苏宅都被火树银花照得彻亮。
凌长风一抬头,借着这光亮,才看清了坐在屋顶上的苏妙漪和容玠,脸上的笑容一僵。
容玠亦对上了凌长风的目光,却不动声色地移开眼,将身上的狐裘脱下来,披在了苏妙漪肩头。
苏妙漪浑然不觉。
一片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焰火声里,她自顾自地发着誓,“我才不会先低头。”
充满变数和考验的旧岁,在烟火尘嚣里扬长而去。
待那白茫茫的烟雾散尽,临安城已经迎来了天光通明的新年伊始,三朝元朔。
大街小巷,爆竹声不断,瑞雪里碎红遍布、灿若云锦,满目都是洋洋喜气。
“去转告你家夫人,知微堂来给尊客送节礼了!”
苏妙漪提着些礼盒站在傅府门外,不大自在地对下人说道。
两个守在傅府门口的下人相视一眼,才摇头道,“苏娘子,主子放过话了,不许你再踏进傅府半步……”
苏妙漪暗自咬牙,“哪个主子?是你们家老爷,还是你们家夫人?”
下人们却不肯回答。
苏妙漪做了一整晚的心理建设,大清早就提着东西来傅府拜年,没想到此刻却被拒之门外……
她脸上有些挂不住,转头就走,一边走,还一边懊恼地在心里数落自己。
“苏娘子!苏娘子……”
刚拐进傅府旁边的巷子里,忽然有个细弱的声音叫住了苏妙漪。
苏妙漪顿住,转头就见穆兰身边的一个女使竟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着急忙慌地跑到她跟前,“苏娘子,你是来找我家夫人的吗?”
苏妙漪赌气地,“不是。知微堂给每位记录在册的尊客都要送节礼,你家夫人只是恰好在名单上……”
那女使不管三七二十一,喜出望外道,“那苏娘子快跟奴婢来吧。”
苏妙漪愣了愣,“门口的守卫方才说了,不让我进去。”
“所以咱们不能从正门走……”
不一会儿,苏妙漪望着那女使掀开墙角的一堆枯枝,露出小小一个狗洞,表情扭曲,脸都绿了,“你,让,我,钻,狗,洞?”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这就是穆兰故意为之,故意把她拒之门外,又叫个女使来带她钻狗洞。说不定穆兰此刻就站在墙那头,等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就居高临下地羞辱她……
“我不钻!”
苏妙漪当机立断,咬牙道,“回去告诉你家夫人,这是我第一次来向她求和,也是最后一次。她若不想见我,那以后就真的不用见了。”
女使急了,慌忙站起来扯住苏妙漪,“苏娘子,苏娘子,让你钻狗洞并非是夫人的意思,正门不让你进也是老爷授意……你要是走了,夫人就真的没救了……”
见她神色不对,苏妙漪顿住,将信将疑地追问了几句,可那女使却支支吾吾、什么都不肯说,到最后被问急了,声音都带了哭腔,“娘子你随我进去看了就知道了!”
“……”
苏妙漪怔住。
二人僵持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苏妙漪先败下阵来。她心一横,将手里的东西往旁边一抛,硬着头皮趴了下去,双手撑在雪地里,狼狈地钻进那窄小的狗洞。
要是这一切都是穆兰为了羞辱她设下的陷阱,那她们就真的可以绝交了!
苏妙漪一边爬,一边咬牙切齿地想着。
好在钻进傅府后,她一抬眼,并未看见穆兰,甚至连其他人影都没见着。
那女使也紧随其后,从狗洞里钻了进来,然后领着苏妙漪,一路鬼鬼祟祟地绕进了主院。
“老爷昨夜饮多了酒,在厅堂里就睡死过去了,此刻屋子里只有夫人……苏娘子,你进去瞧瞧吧,我在外面守着,千万别被老爷发现了……”
女使轻轻推开后窗,欲言又止,“苏娘子,夫人不愿让别人知道她如今的处境,尤其是你。所以能不能,别让她知道是奴婢求你来的……”
这女使遮遮掩掩,倒是让苏妙漪心中愈发不安。她点点头,便从掀开的窗户里翻了进去。
如此冷的天气,屋内竟是也没燃个熏笼或是炭盆什么的,仅仅是比屋外少了些风。而且苏妙漪才往里走几步,就有一股浓郁的药草气味从屏风后传来。
那药草的气味并不好闻,苏妙漪皱皱眉,忍不住屏住呼吸,朝屏风后走去。
走得近了,她才发现那扇乌木雕花刺绣屏风上竟然落满了灰,也不知多久不曾擦拭了,而细细一看,那乌木架还几道裂痕,似乎是摔过不止一次。除此以外,四周的陈设布置也颇具萧条之意,有的和屏风一样沾了灰,有的则东倒西歪,还有些碎了却没清扫出去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大符合穆兰光鲜亮丽、显摆招摇的风格。
苏妙漪终于在曳地半掩的床幔后瞧见了穆兰侧躺着的身影,她本想轻手轻脚走过去,可又怕吓着她,于是故意发出了些声响。
谁料穆兰听见这一动静,仍是惊得肩头一缩,猛地坐直身,可也不知是碰了哪儿还是怎么的,她似乎是极为痛苦地倒吸了口冷气。
苏妙漪连忙开口唤了一声,“穆兰,是我。”
床榻上,穆兰的身子骤然一僵。
在苏妙漪走近时,她反应极大地伸手拽过床榻两侧的帐幔,将它们掩合得死死的。下一刻,一道微哑的叱声便恶狠狠地从帐幔后传来出来——
“滚!”
苏妙漪顿在原地,眉心微蹙,“你……”
还不等她说第二个字,里头的叱骂声就又急切地抛了出来,甚至愈发刻薄,“苏妙漪,你是没长记性吗?那日我是不是说过,让你别再来找我,我们再也不必见了……你现在来做什么?!大年初一就来找我晦气……你滚啊!现在就滚出去!”
“……”
劈头盖脸挨了一顿骂,苏妙漪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她蓦地转身,拂袖离去。
第56章
然而没走几步, 苏妙漪心头却是砰砰直跳。
一种异样感从走进傅府那一刻就挥之不去,此刻也硬生生拖住了苏妙漪的脚步,叫她再也无法潇洒地扬长而去。
她攥了攥手, 还是转过身来,望向那被揪出了层层褶皱的床幔, 半晌才憋出一句,“……对不住。”
“……”
苏妙漪至今仍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在今日之前,她还一直觉得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错的人就该向对的人低头。
可此时此刻, 她又觉得谁对谁错谁低头, 其实都没有朋友来得重要……
“你要怎样才能不生我的气?”
苏妙漪问道。
不知过了多久, 穆兰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却没了之前的怨气冲天和歇斯底里,而是无力的、疲惫的,听不出太多情绪。
“覆水不收, 无可挽回……”
类似的话, 苏妙漪也不是第一回听了, 她摇摇头,“这世上,没有那么多无可挽回的事,只是你以为回不了头。”
“……”
“你还在担心傅舟的前程,是不是?”
“……”
“他如今的处境, 我都听说了。李徵与从前的知府大人不一样, 他最厌恶刻意逢迎之人,但也最清正公道。只要傅舟改改自己的性子,踏踏实实做事, 他并非无能之人,迟早会被李徵看见的……”
床帐内再无回应。
苏妙漪咬了咬唇,“傅舟在哪儿,我去同他谈,他若不听我的,我就让容玠来找他……”
她转身要去找傅舟,身后忽地传来穆兰脱口而出的唤声,“你别去找他!”
那声音颤抖着,甚至带着明显的哭腔。
苏妙漪一惊,也顾不得去找什么傅舟了,几步就走到床榻边,伸手将那掩合的床帐一把扯开,又将想要背过身的穆兰拽了回来,“你到底怎么了……”
伴随着一声吃痛的闷哼,映入苏妙漪眼帘的竟是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熟悉的是眉眼,可陌生的,却是那脸上青青紫紫、深浅不一的的痕迹,额角甚至还有一块结了血痂的磕伤,连简单的包扎都没有……
被苏妙漪撞见如此狼狈的一幕,几乎穆兰最不敢想的噩梦,可此刻却有更强烈更浓重的情绪铺天盖地的压过了这种难堪,叫她眼眶通红,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