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 第99节
“这状书……”
李徵忽然打断了她,皱眉问道,“谁替你写的?”
穆兰怔住,原本破釜沉舟的劲头突然泄了一丝,神情也变得有些局促,“是我自己写的……”
闻言,李徵垂眼看过来,表情一如既往的冷峻严刻,看不出什么。
穆兰愈发忐忑,“民妇是第一次写状书,可有哪里不妥?”
“没有。”
不仅没有不妥,甚至还是一份极好的状书,几乎让他以为是出自什么老练的讼师之手。
衙门内,早有好事者将穆兰拦轿告夫的消息传到了傅舟耳里。傅舟飞快地冲到衙门口,一眼看见穆兰跪在李徵的轿前,当即变了脸色,“穆兰你疯了?!”
穆兰一惊,转头就见傅舟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几乎是一瞬间,她就又被拽回了那些身心受创的至暗时刻,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起来。
可下一刻,眼前倏然一暗。
傅舟狰狞而扭曲的怒容,还有他扬起的拳头都被一袭紫色官服遮挡得严严实实。
“来人。”
李徵的声音冰冷而平静。
两个随行的护卫顿时冲了上去,将傅舟牢牢扣住。
李徵不动声色地收起状书,回头看向脸色惨白的穆兰。
“穆娘子,你既能写出这样的状书,想必应该清楚我朝刑律。妻告夫罪,虽得实,徒两年。如此,还要告吗?”
穆兰攥了攥手,眼眸里霞明玉映,从牙缝里挤出坚定不移的一个字——
“告!”
***
日上三竿时,苏妙漪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可一睁眼,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须发皆白、全然陌生的面孔。
她瞬间清醒,蓦地坐起身朝后退去,“什么人?”
那老人手里提着一根细长的银针,笑呵呵地从床榻边退开,“大公子,苏娘子醒了。”
苏妙漪愣住。
下一瞬,苏积玉等人就一窝蜂地围了过来,而容玠竟也跟在他们身后。
“妙漪啊,你没事吧?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一定要同大夫说啊……”
苏妙漪有些发懵,转头扫视了一圈这,发现自己在穆兰的屋子里,这才回过神来,“我,怎么睡到现在?昨晚我和穆兰在窗边对饮,喝得明明是乌梅汤,不是酒……”
“娘子的乌梅饮里被人下了迷药。若非老夫扎了你的穴位,怕是要昏睡到午时呢。”
“迷药?”
苏妙漪一怔。
容玠蹙眉转向大夫,确认道,“这迷药于身体有无害处?”
“大公子放心,这迷药只会致人昏睡……”
“穆兰!”
苏妙漪忽然惊叫了一声,她后知后觉地在屋子里搜寻起了穆兰的踪影,“她人呢?!”
江淼皱眉,“我早上来找你的时候,她就不见了,这屋子里就你一个人。你昏迷不醒,我们担心你是不是中了毒,着急忙慌地就去请大夫,暂时还没顾上找她……”
苏妙漪脸色一变,蓦地掀开被褥,匆促地翻身下床,“是她给我下的药!”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姑姑,穆兰姐姐给你下药做什么?”
苏安安问道。
“一定是昨日傅舟来的时候,她什么都看见了,也听见了!傅舟威胁我,如果不把她送回傅府,就要反过来把我告上公堂!”
苏妙漪咬牙切齿地说了这么一通,抬脚就要往外冲。
容玠却是侧步一迈,伸手将她拦了下来,“你先冷静。”
“别拦着我!她现在人说不定已经在傅府了……”
苏妙漪挣扎起来,容玠扣着她的力道猝然收紧,声音也扬起,“苏妙漪,穆兰她没有回傅府!”
苏妙漪动作一僵,抬头看向容玠,“那她……”
容玠抿唇,沉声道,“她在临安府衙。”
第58章
公堂上, 知府退堂,衙役散去。衙门外看热闹的人群也终于三三两两地转身离开。
苏妙漪的马车被堵在了另一条街过不来,她再也等不及, 提着裙摆下了马车,小跑着在人流中逆行。
“女子状告夫婿, 还是头一遭啊!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勇气,可敬可叹。”
“我看那位傅夫人, 脸上的伤可是不轻……这傅舟,仕途上不顺心,就拿妻子撒气, 还打死个奴婢, 下手如此狠毒!上次白鸭案, 我还以为他是衙门里为数不多良心未泯、为民请命的好官……”
“我早就猜到他与刘家人是一丘之貉!若他真有功, 依照咱们知府大人的脾性,会降他三级,只叫他做个主簿?”
“当时可是知微堂的苏妙漪亲自替他做保, 这你怎么解释?”
“你没听傅夫人说么, 当初是她以傅舟的名义, 将白鸭案的首尾据实以告!是她鬼迷心窍、姑息养奸,而苏妙漪全程被蒙在鼓里!”
“唉,也是人之常情……”
听得身边经过的人议论纷纷,苏妙漪奔走的步伐忍不住慢了下来,几个年轻的女子与她擦身而过, 声音里满是激动和钦佩。
“那位傅夫人的口才好生厉害!”
“别一口一个傅夫人了, 知府大人已经判了那傅舟移乡编管之刑,并准许他们夫妻二人和离,如今该称呼一声穆娘子!”
“对对对, 这公堂上抬头就是铁面无情的李知府,旁边还有个凶相毕露、从前就主掌刑狱的前夫,若是我,吓都要吓死了……穆娘子却一点也不发怵!不仅说话有条有理,对刑律也如数家珍……”
“听她背出那些刑律的时候,我都惊呆了。这穆娘子没嫁人之前究竟是做什么的?”
苏妙漪顿在原地,神色怔怔。
来此之前,她已经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她猜想穆兰可能会把事情搞砸,可能会被傅舟欺压,可能会开罪李徵,可能会因状告亲夫的“大逆不道”被众人指点,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最后落进耳里的,竟会是这些评价……
“妙漪!”
一熟悉的唤声传来。
苏妙漪回神,一抬眼,只见顾玉映正站在茶肆二楼的窗口,朝她招了招手。
“你没瞧见穆兰方才在公堂上与傅舟的争辩,真是可惜……”
顾玉映给苏妙漪斟茶,眉眼俱扬,“怎么来得这么晚?”
苏妙漪却没心思喝茶,耷拉着眉眼,还是一幅神游恍惚的模样,“昨夜她给我下了药,故意让我错过今天这场状告亲夫的好戏……”
顾玉映动作一顿,抬眼看向苏妙漪,先是错愕,随即又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若醒着,这戏怎么唱,谁来唱,还真就不一定了。”
“你也是这么想的?”
苏妙漪咬咬牙,“她若是拿定了主意,执意要与傅舟鱼死网破,我未必会阻拦她。我瞒着她,只是想找个两全之策,既能拿到和离书,又能为她免去牢狱之灾……我分明是为了她好,在她眼里,倒成了抢风头?她到底要掐尖要强到什么时候?”
顾玉映想了想,放下手里的茶壶,缓缓道,“苏妙漪,日月无需争辉,只要高悬天上,便能叫一切星辰黯然失色。”
“……”
“对穆兰来说,你或许就是日月,也是退路。唯有你消失了,她才能看清自己,找到自己身上的光亮,哪怕那只是萤火之光呢?”
苏妙漪哑然,半晌才皱眉道,“可现在她已经被收押进了大牢,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在牢里待上两年?”
顾玉映将手里的茶递给苏妙漪,“你怎么知道穆兰她就一定没有后手?”
苏妙漪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她还能……”
话音戛然而止。
顾玉映笑了,“妙漪,你说穆兰总是同你掐尖要强,可你又何尝不是总在低估她、轻视她?”
顾玉映家中还有事,先行离开了茶肆,只留下苏妙漪独自坐在茶楼发怔。
顾玉映三言两语,似乎就道破了她与穆兰这么多年别扭拧巴的症结。一个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傲慢,另一个则外强中干,只会用争强好胜的方式来掩饰自卑。
苏妙漪在茶楼里坐了好一会儿,喝了整整两壶茶,苏积玉和凌长风才匆匆忙忙找来了这里。
“找你半天你怎么在这儿?我还以为你又冲进衙门去了!”
凌长风气喘吁吁。
苏积玉也着急地满头是汗,“妙漪啊,穆兰已经被关进大牢了,咱们接下来能做什么?”
苏妙漪缓慢地眨了眨眼,“回去收拾些厚衣裳、厚被褥,还有其他吃穿用度……我待会先给她送进去。”
苏积玉和凌长风等了一会儿,却等不到下文,追问道,“……然后呢?”
苏妙漪摇头,“没有然后了。”
“没,没了?!”
苏积玉和凌长风大惊失色,“你不救她了?”
苏妙漪眼帘一垂,轻声道,“不是不想救,是救不了。”
“……”
苏积玉和凌长风面面相觑,陷入沉默。
暮色时分,苏妙漪从苏宅里收拾了两个大包袱,跟着容玠进了临安府衙的牢狱。
本以为外头天寒地冻,牢狱里也定是阴冷得如冰窖一般。可他们一踏入牢狱里,就诧异地对视了一眼。
牢狱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角落里还噼里啪啦地燃着炭火,暖和得如同春天似的,空气中除了干燥的烧灼气,竟也没什么异味。
上次来时可不是这样的……
狱卒为苏妙漪和容玠引路,转头见他们二人面面相觑,当即猜到他们在想什么,笑呵呵地搓着手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