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 第107节
凌长风挠挠头,面露不解,“……哪里有问题?”
苏妙漪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在屋子里翻找出了纸笔,自顾自地写写画画。
凌长风不明所以,于是又接着自己方才的话继续道,“苏妙漪,我知道你想用慈幼庄的丑闻扳倒裘恕。可若是没这回事,咱们也不能硬造一件事出来……你别太失望了……”
苏妙漪蓦地扬手,用笔杆在凌长风身上一顿猛戳,“你胡说什么?”
凌长风被戳得龇牙咧嘴,“你来查慈幼庄,不就是为了搞臭裘恕的名声吗?”
“是啊,可我也宁愿这慈幼庄干干净净,宁愿他们做的都是善事……”
苏妙漪瞪他,“你自己心里龌龊,就觉得别人也龌龊。”
凌长风:“……行行行,我龌龊。”
苏妙漪这才收回视线,将自己写写画画的纸摊开在桌面上,“我是真的觉得这个慈幼庄不对劲,你有没有注意到,每个院门上都有四道不一样的刻痕。”
凌长风研究着苏妙漪画出来的刻痕,“好像是有,我以为就是小孩随便刻的……”
“那不是随便刻的。如果我没猜错,这些应该是卦象。我们看到的第一间院子,是伏羲十六卦中的第八卦虚卦,第二间院子是第七卦,震卦,由北向南,卦数倒着往前排……”
苏妙漪最后指着那四道“——”的刻痕,“这是我们进的那间院子,也是南边的第一间院子,对应着第一卦,乾卦。”
凌长风忽地想起什么,蓦地睁大了眼,“没错!尹庄主之前说过,让人带我们去乾字院!”
苏妙漪一拍手,“那就没错了,果然是伏羲十六卦……”
凌长风想了想,“就算是按照伏羲十六卦来排院子,也没有什么不妥吧。这不就和客栈里的天字号房、地字号房是一个道理吗?”
“确实有相似之处。”
苏妙漪冷笑,“客栈是按照住宿的价钱将人分为三六九等,这慈幼庄却是按照孩童的年纪,将他们分出了贵贱高下。”
凌长风一愣。
见他一脸茫然,苏妙漪便知他带上了眼睛,却没带上脑子,只能耐心地解释道,“难道你就没发现,从乾字院到虚字院,孩童们的年纪越来越大,院内的布置和陈设却越来越粗糙、潦草,还有他们的衣裳和所用器具。
乾字院的婴孩,连襁褓都是绸缎所裁,拨浪鼓都镶着金边,兑字院和灵字院还有木质滑梯、木马这些玩具。
可再往后呢,离字院能下地的孩子,穿的是麻衣。而最后的虚实二院,只能穿粗布,用劣墨,连绣架和桌子腿都生了蛀虫……”
被苏妙漪这么一说,凌长风也从回忆中寻到了蛛丝马迹,脸色微变,“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如此。年纪越大,待遇越差。”
“因为年纪越小,越有可能被人收养,越能被他们卖个好价钱。”
来之前,苏妙漪已经打听过,慈幼庄对外公开的恩养金确实不高,庄子里的人根本不可能靠这笔恩养金获利。可从方才在乾字院,那仆妇和乳母哄抬身价的情形看,若想要把自己看中的孩子带走,绝不是仅仅要付一笔恩养金……
“在乾字院没能送出去的男孩,随着年岁见长,就会被淘汰到兑、离、震,女孩则会从景字院挪去灵、聚、虚……”
苏妙漪总结道,“在这个慈幼庄里,孩童们好像只是一笔用来买卖的生意。”
凌长风沉吟片刻,也起了疑心,“而且这座慈幼庄也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话。女孩懂事和顺也就罢了,可男孩竟也那么乖巧?他们正是爱玩爱闹、淘气的年纪,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爬树下河,捉鸡逗狗,总之肯定不会乖乖坐在那儿看书打算盘……”
苏妙漪认同地点点头,随即像是想到什么,眉头微微皱起,眼底掠过一丝忧色。
“怎么了?你又想到什么?”
凌长风问。
“我们只看到了八间院子,而且这八间院子里都是十岁以下的孩童。”
苏妙漪望向后窗,声音轻飘飘的,“那十岁以上的呢?那些几乎不可能再被收养的孩子们,是被赶出了慈幼庄,还是被藏在了其他什么地方?伏羲十六卦,可还剩下八卦呢……”
听到最后一句,凌长风的脸色也变得格外凝重。
二人默然半晌,决定在这慈幼庄里留宿一晚,趁夜深人静时,再去后院查探一番。
然而他们的如意算盘却在踏出门的那一刻,被乌泱泱一群拿着朴刀的打手踩了个稀巴烂。
“早知道就把壑清剑带上了……”
凌长风将苏妙漪护在身后,望着那些围上来的打手,暗自咬牙。
这种关头了,苏妙漪还不忘损他,“多重啊,而且带了也没用。”
凌长风:“……”
“别和他们硬碰硬。”
苏妙漪动了动唇,几不可闻地低声道,“不到万不得已,别打草惊蛇……”
凌长风迟疑了一会儿,终是放弃了抵抗。
夜晚的慈幼庄甚至比白日里更诡异,回廊的廊檐下上悬挂着两排深红色的灯笼,让所有亭台楼阁和莲香浮动的荷花池都被朦胧的红光笼罩。
苏妙漪和凌长风被捆得严严实实,直接被押去了白日里面见庄主的正堂。
“尹庄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妙漪一进门便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对着尹庄主叱道,“你们这慈幼庄到底是做孩子的生意,还是做强盗的买卖?!”
尹庄主端坐在堂上,慢条斯理地饮了口茶,随即才掀起眼,打量苏妙漪和凌长风,“二位在我们这慈幼庄待得如何?可得到想要的了?”
“尹庄主说的是孩子?”
凌长风遵照苏妙漪吩咐的,开始装傻,“我们不是说过了,要晚上商议商议,明日再给你们答复……”
“你们二人来慈幼庄,想要的真是孩子吗?”
尹庄主似笑非笑,“白日里就在庄子里乱逛,大晚上的又要出门。你们在找什么?”
苏妙漪气笑了,“我和我家老爷趁着月色正好,出来赏荷,这你们也要管?难不成你们这慈幼庄晚上闹鬼吗,白日里也没说不让人出来走动啊?”
“傅夫人莫见怪。”
尹庄主淡淡道,“我们这庄子里都是些孩子,为了防止歹人闯进来作祟,所以要格外谨慎小心。只要您二位愿意自报家门,便算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会亲自替你们松绑,奉茶谢罪。”
凌长风蹙眉,“尹庄主,白日里我不是同你说过了……”
“我不多过问你们二人的底细是一回事。可你们二人蓄意欺瞒,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尹庄主懒得再同他们废话,拍了拍手,一精瘦矮小的中年男人就捧着本册子从堂侧走出来。
“整个临安府共有傅姓人家八百二十一户。”
那男人一板一眼地念道,“可二位身上的银票和金银首饰,却不是寻常人家能拿得出来的。在这八百二十一户人家里,只有十三户有这样的家底。而这十三户里,与二位年纪相仿的夫妇,也不过四对而已。其中还有一对,两个月前刚刚和离。如此便只剩下三对。敢问二位,是城东傅家,还是城南傅家?”
“……”
凌长风和苏妙漪面面相觑,互相使着眼色。
凌长风:叫你非要姓傅!换个姓孙的,姓李的,人不就多了?
苏妙漪:重点是这个吗?他们连临安城的户籍册子都能拿到手,你姓什么都没用!
尹庄主压下眉眼,阴恻恻地望着他们,“都到了这个关头,若你们还是不肯说,那便是当真包藏祸心。既如此,就不要怪我们用对待贼寇的手段招待二位了……”
语毕,她抬了抬手,堂下的几个打手当即走上前来,竟是寒光闪过,朴刀出鞘,架在了苏妙漪和凌长风的颈间。
苏妙漪眸光微缩,刚要张口说些什么,却听得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守着慈幼庄的门房便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地疾呼道,“庄主,庄主不好了!有,有群匪徒闯进来了……”
尹庄主眉头一皱,霍然起身,朝外走去,经过苏妙漪和凌长风身边时,忽地想起什么,吩咐道,“把他们二人带上。”
一群人从正堂离开,径直往后院撤去。可刚走上横跨莲花池的那座九曲桥,那群擅闯慈幼庄的“匪徒”就蒙着面、举着火把,紧随其后地追了上来。
两拨人在九曲桥上陷入对峙,熊熊火光驱散了莲花池上的迷蒙红雾。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我这慈幼庄?!”
尹庄主面色微沉,站在那些持着朴刀的打手身后,望向那群蒙面“匪徒”。
苏妙漪被捆缚着双手,一转身,就见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影从那些蒙面“匪徒”的身后缓步走了出来。
来人穿着一袭宽袍白衣,外罩一层雾蒙蒙的墨色缂丝纱袍。那印着金色云雷纹的纱袖下,是一只修长匀称、骨节分明的手掌,握着一把短刀。
憧憧火光,忽明忽暗。
明暗交错间,苏妙漪终于窥见了那双清隽冷淡、此刻却凝结着几分肃杀的眉眼。
……容玠!
苏妙漪眸光一缩,连忙移开视线,有些心虚地往尹庄主身后藏了藏,又下意识转头与凌长风对了一眼。
凌长风也看清了来人是容玠,他脸色忽青忽白,也默默地往苏妙漪身边挪了一小步,用前头那些打手的脑袋挡住了自己的脸。
二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动作却是吸引了尹庄主的注意。
她眉眼一凛,一把扣住苏妙漪手腕上的绳索,将她拉到自己身前,“你们认识他?”
苏妙漪:“……不认识。”
“他是你们的同伙?”
尹庄主压低声音,眸光犀利。
看见容玠的第一眼,尹庄主便意识到此人多半是个难缠的角色。
不过还好,他带的人手不多。慈幼庄毕竟是她们自己的地盘,庄子里的打手足够多,还有潜伏在暗处的弓箭手,若真与这些蒙面人打斗起来,她们绝不会落下风。
只是不知此人究竟是被什么事招惹来的。若是为了旁的,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则最好不过。可若是与身后这对男女是同伙,都是为了后院而来,那就不能留活口了……
尹庄主眼底掠过一丝杀意,扬声对容玠喊话道,“这位公子,你看上去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绝非草莽流寇之辈。来我们这慈幼庄,恐怕也不是为了烧杀抢掠。难不成……是为了救人?”
话音既落,她掀起眼朝莲花池岸边的亭廊扫了一眼。
一声哨响,意味着庄子里的弓箭手已经在暗处就位,只待她发号施令。
莲花池上,剑拔弩张。
莲花池畔,暗箭待发。
容玠意味不明的冷笑一声,忽地提剑往前走来,原本光风霁月的面容被火光映照得扭曲了一瞬。
“救人?”
薄唇微启,温润雅致的嗓音却夹杂着一丝切齿痛恨,“我来捉奸。”
第62章
“捉奸”二字一出, 莲花池上倏然一静,就连细微的风声、水声似乎也随之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