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 第115节
凌长风咧嘴一笑,双手枕在脑后,没心没肺地哼着小曲离开。
祝襄面无表情地掐了几下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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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朝文官,皆由吏部的考功司年年考核,又由文选司掌升迁调动。此外,官员选任也都是由文选司负责。今日,从各地官学直取入仕的学子,和去年成绩稍逊、选官剩下的进士们,都会来吏部领取授职的官凭。
日上三竿,吏部大门敞开着,身着各色官服的官员进进出出,有的面带喜色,有的满腹心事,有的弹冠相庆,有的强颜欢笑。
容玠下了马车,在门侧自报姓名后,便领着遮云踏入吏部大门,循着指引找到了文选司。
文选司的堂前,已经三三两两地聚集了不少候选官员,就在逐渐刺眼的日头下站着。
同样是在堂前等文选司的人来发放官凭,一群人却也泾渭分明。年纪偏长的大多都是去年剩下的候选官员,而穿着褴衫、意气风发者,则大多是直取入仕的官学学子。
容玠今日刻意收敛,只穿了一件暗灰色圆领褴衫,发间戴着普普通通的玉冠,再不似临安城那个金尊玉贵的容氏大公子,瞧着与普通的官学学子没有太大差别,甚至还要显得更俭朴些。
于是他独自站在树荫下乘凉,从始至终都未曾引起他人的特别关注,甚至还听见几个人当着他的面议论素有神童之名的容玠。
“今年名气最大,最惹眼的,就是这位容大公子了吧。想必他肯定能留在京城的,说不定还能与一甲前三名一样,直接进翰林院呢。”
“他有个县主母亲,自是不用发愁的。倒是我们,心里没底。今年是官学学子直取入仕的第一年,也没个借鉴,不知我们会被分到哪儿去……”
胤朝每年的授官素来分为三等。一等自然是科举一甲的前三名,能直接进翰林院,可以说翰林院出身便是入阁拜相、位极人臣的第一步。而二等虽能留在京城,却入不了翰林,只能在各个部院任职。至于第三等,则会被外放离京,担任一些地方上的知县或主簿。
今年是直取入仕的第一年,没有先例,这些年轻的官学学子还不知会被归为哪一等。所以都心中惴惴,祈祷着能留在汴京做京官。
众人正窃窃私语时,文选司主事领着两个属官,捧着厚厚一沓官凭和名册簿子走了过来。
见状,容玠才迈步走下台阶,与其他人一起站到堂前,听候派遣。
“时辰到了,人也该到齐了。”
主事往底下扫了一眼,“既如此,那就开始吧。念到名字的上来领授官文书。”
众人齐声应和。
主事展开名册,对照着上头的名字、官职,一个个地念着。最先被念到名字的,是河南府、应天府、大名府三个府学选送上来的学子,都被归为了一等,与一甲前三名一样,直接入翰林院。
三人喜出望外地上前领了官凭。
“竟然没有容玠?”
方才议论容玠的几人就站在容玠跟前,忍不住交头接耳,“论才学论家世,他才是咱们这些人里的魁首吧……”
容玠低眉敛目,倒是并未露出丝毫急色。
主事继续往下念,是留在京中、被分到各个部员的名单,几乎囊括了所有官学的学子,和一部分去年剩下的进士,仍然没有容玠。
站在容玠身前的几人已经各自领了户部、礼部的官职,正兴高采烈地捧着官凭,互相恭喜。
察觉到什么,几人转过头来,就瞧见两手空空的容玠,微微一愣。
“兄台,你也是官学直取入仕的吧?还没念到你的名字?”
见容玠的年纪与他们相仿,他们便猜测他也是学子,安抚道,“其实外放做官,去地方上历练历练也没什么不好的,三年后做出了些政绩,说不定就被调回京了!”
“是啊,而且你看,连临安那位容大公子都要被外放了……”
容玠:“……”
就趁他们说话的工夫,文选司主事已经将外放出京的官员姓名也念完了,合上了名册。
一时间,文选司堂前人人都拿到了官凭。
除了容玠。
刚刚还在安抚容玠的几位学子面面相觑:“……”
文选司主事朝堂前扫了一眼,目光落在容玠身上,略一停顿后,又从旁拿出了一个贴金卷轴,缓缓展开。
“最后一位,临安府府学容玠。跪迎圣旨——”
话音既落,众人神色各异。
其余人的官职都是由吏部选缺,唯独容玠,竟是圣旨亲封!
容玠垂眼,遮掩了眸中异色。他缓步上前,在众人惊羡、错愕的目光里撩袍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临安容玠少有才名、识量清远,特封为右正言,入谏院,望为天子之耳目,纠朝廷之纪纲。钦此——”
圣旨一出,满堂皆惊。
右正言并非什么达官显宦,甚至只是个七品小官,可却是独立于三省六部以外,只能由皇帝亲擢、与宰相势如水火的谏官!
第66章
从汴京最大的客栈离开, 苏妙漪一行人就在街边随意找了家小客栈,打算落脚。
可州桥附近的几条街,消息传得极快。那客栈的店小二见她们走进来, 激动得话都说不连贯了,掌柜的挂着笑脸亲自上来逢迎, “大小姐……”
苏妙漪当即黑了脸,扭头就走。
一行人转头进了另外几家客栈, 店里的人对苏妙漪无不点头哈腰,态度殷勤,显然已经得知了苏妙漪和裘恕的关系。可苏妙漪一听到“大小姐”三个字便想作呕。
如此进进出出了好几家店, 直到苏安安走不动路了, 蹲在地上不肯动弹, 苏妙漪才勉强选了一间唤她“苏老板”的客栈落脚。
不过这间客栈虽唤她“苏老板”, 可却收着普通客房的房钱,给他们安排了最好的上房。不一会儿还让小二从楼下送来了泡好的茶,甚至还特意给苏安安准备了香饮子和糕点。
苏妙漪将茶盅端起来, 细细一品, 便皱眉, 转手将里头的茶水朝地上泼去。
苏安安塞了一嘴的糕点,被吓得险些噎住,“有,有毒?”
“……那倒没有。”
苏妙漪一脸晦气。
苏安安这才打消了抠喉咙的念头,放心地将糕点咽了下去, “那为什么要倒了?”
苏妙漪望着沾在地上的几片茶叶, “这是裘家的茶,也是裘恕经营茶叶生意后,卖的第一种茶。”
顿了顿, 她扯扯嘴角,“名为岸芷汀兰。”
岸芷汀兰,虞汀兰的汀兰。
听说是因为虞汀兰最爱喝这款茶,裘恕才买下了整个茶庄,并改了这个名字,将它经营成了胤朝的名茶之一。
“岸芷汀兰……”
苏安安咂摸着这名字,“名字真好听。听着就甜丝丝、香喷喷的,感觉也很好吃。”
苏妙漪没心情嘲笑苏安安,此刻她一脸阴云,看着那地上的茶叶就想起裘恕、想起虞汀兰,想起那些巴结裘恕的人唤她“大小姐”。
她来汴京,是为了将知微堂做大,是为了生意不得不走这一步。她心里清楚,自己来了此地势必会对上裘恕,可她也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暂时不能拿裘恕怎么样。所以她原本没想着,一上来就要与裘恕撕破脸,只希望与裘家井水不犯河水——
可裘恕却主动来招惹她、恶心她!
让这汴京城里人人都提醒她,她是被母亲抛弃的裘家“继女”!就连随便端上来的一壶茶,都在提醒她——裘恕和虞汀兰“伉俪情深”!
一时间,苏妙漪怒从心头起,将什么隐忍蛰伏、韬光养晦全都抛到了脑后……
“我出去一趟。”
她霍然起身,走到门口才想起什么,转头交代苏安安,“你待在客栈里,莫要随意走动。”
苏安安埋头吃东西,像是没听见。
苏妙漪皱皱眉,重复了一遍,“听到了吗?”
“嗯……”
苏安安这才应了一声。
苏妙漪出了房间,先是去找了祝襄,让他去打听裘恕今日人在何处,然后才去找了凌长风商议“大事”。
“砸场子?”
凌长风双眼一亮,“这么刺激?”
苏妙漪坐在桌边阴恻恻地笑,“他非要与我攀扯关系,闹得像施舍什么好处,像我要沾他的光似的。别以为裘家的名头,人人都稀罕,我偏偏不!我偏要告诉这整个汴京城,裘恕是裘恕,苏妙漪是苏妙漪,我苏妙漪就算发不了财,就算饿死,也绝对不吃裘家的嗟来之食!”
“有骨气!”
凌长风拍案而起,扭头就把自己的壑清剑翻了出来,往肩上一扛,“走!”
他风风火火地冲到门口,才忽地顿住,转头看苏妙漪,“可裘恕人在哪儿?”
话音未落,房门便被敲开,走进来的是祝襄。
“东家,打听到了。今日骑鹤馆众人在裘家的松风苑打马球,裘恕也在。”
“骑鹤馆……”
第一次听到这个称谓,苏妙漪顿了顿,“那是什么?”
祝襄还没开口,凌长风却是擦着壑清剑出声了,“最早是几个来汴京的福建商人成立的会馆,后来他们越做越大,就不单单和闽商一起玩了,开始拉实力和他们差不多的商户,个个实力雄厚。听说汴京有四百四十行,但只有十三行的行首有资格进骑鹤馆,其中有一半都在商户榜前十……”
凌长风自顾自地说着,一抬眼,就发现苏妙漪以一种“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些”的惊异眼神打量他。
凌长风擦剑的动作顿了顿,垂眼解释了一句,“当年我爹好不容易挤进骑鹤馆,高兴地摆了三天酒席,逢人就炫耀他那枚骑鹤馆的印章。”
闻言,苏妙漪抿唇不语,默默收回了视线。
祝襄似乎也回忆起了什么,忧心忡忡地望向凌长风,无声地叹了口气。
凌长风很快擦完了剑,抬起眼时,那点感伤的情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口没遮拦地又对苏妙漪说道,“在汴京,文武百官上朝在金銮殿,鸿商富贾们上朝就在骑鹤馆……”
“少爷慎言!!”
祝襄吓得魂惊胆丧,立刻出声截断了凌长风的话,“这种事岂能信口胡来?!”
凌长风悻悻地抿唇噤声。
祝襄压低声音,警告道,“若骑鹤馆是金銮殿,哪位是皇帝?”
“那还能是谁,自然是裘恕。”
凌长风撇撇嘴,冷笑,“我爹在的时候,他便已经是骑鹤馆之首。如今想必更是如鱼得水、一手遮天了。”
祝襄无言以对。
屋内静了片刻,苏妙漪才启唇,不疾不徐道,“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走吧,我们也去松风苑,见识见识这传闻中的骑鹤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