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 第128节
刚刚容玠说的话,她其实听清了,只是有些意外。
“我只是不愿见你委屈自己。”
这是容玠的原话。
苏妙漪直接将耳坠放回了妆匣中,轻轻阖上。
与此同时,裘府。
“今日能与小姐尽释前嫌,夫人定是高兴坏了吧?”
虞汀兰身边的婢女打开妆匣,拿出一柄金边牛角梳,一边为她轻轻梳着发丝,一边笑着望向妆镜。
可出乎意料的是,虞汀兰眉眼间却看不出丝毫喜色,反倒是沉沉地覆压着一层霜雪。
婢女心里一咯噔,下意识噤了声。恰好裘恕推门而入,走了过来,婢女便放下牛角梳,自觉退下。
房门阖上时,裘恕已经站到了虞汀兰身后。他原本脸上也带着笑,可眼眸一垂,目光落在虞汀兰凝沉的脸色上,唇畔的笑意才尽数敛去。
“怎么了?”
裘恕半开玩笑道,“女儿都认你了,为何还是这幅表情?我可记得某人前几日才告诉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让我不要再插手知微堂的事。结果今日就亲自将妙漪带回了裘府……”
虞汀兰眸光微颤,低声道,“大相国寺里,我见她亲手挂了一枚为我祈愿的福牌,便以为她这些年对我还是念胜过怨。”
“本该如此。”
裘恕叹了口气,双手搭上虞汀兰的肩,“血浓于水,你到底是她的娘亲。有些事,我是有心无力,没法代替你,必须得你亲口说、亲自做。我早就说过,只要你稍稍低头,你们之间的母女关系定会缓和……”
裘恕自顾自地说着,虞汀兰却忽地抬起眼,透过面前的妆镜定定地望着他,“你当真看不出来?”
“……”
“她说不会垂钓,可我却觉得她的钓技已经炉火纯青。只是她想要钓的并非池中鱼,用的饵食也不是虾虫……”
顿了顿,虞汀兰的眸光里添了一丝失望和忧愁,“如芥,她是冲着你来的。”
裘恕搭在虞汀兰肩上的手微微收紧,默然半晌才沉声道,“无妨。”
“……”
“汀兰,我本就是个不配有子嗣的人。你的女儿,便也是我的。不论她图谋什么,我都可以给她。换句难听的话说,就当是我雇了她苏妙漪来彩衣娱亲又如何?只要能让你宽心高兴,我从来都不惜代价。”
虞汀兰似有所动,刚要说什么,却又被裘恕打断,“放心,她虽聪颖,可到底涉世未深,我这种老江湖,难道还能栽在她手里不成?所以你只要好好享受这母女团聚的天伦之乐,剩下的事,什么都不用想。”
安抚完虞汀兰后,裘恕走出寝屋。
月黑风高,树影憧憧。他负着手走在回廊上,脸色没有方才在屋里时那般云淡风轻,而是多了几分凝肃。
一随从提着灯追上来,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裘恕沉缓的声音才伴着夜风传来——
“让苏安安明日来见我。”
“是。”
第73章
浴佛节过后, 苏妙漪每日除了待在知微堂和刻印工坊,剩下的时间就几乎都耗费在了裘府。
可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她每次去裘府, 都很难碰上裘恕。而裘恕的去向和那些生意上的事,一旦她开口试探虞汀兰, 虞汀兰都是一问三不知,平日里只会拉着她做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聊些普普通通的家常。
隐隐约约的, 苏妙漪生出些异样的感觉。
其一,是比起裘恕,似乎虞汀兰对她的防备心才更重。其二, 则是她从只言片语里察觉出, 虞汀兰对她过去这些年的生活十分了解, 不论是她身边的人, 还是她经历过的事……
若说是祝襄在暗中通风报信,可他也是今年才到知微堂,更早之前的事, 虞汀兰又是如何得知的?
临安城里有裘家的产业, 这也就罢了。可娄县呢, 难道小小一个娄县,都有裘恕的眼线,成日盯着他们家书肆不成?
在日复一日的“母慈女孝”里,苏妙漪的耐心被耗费地所剩无几。
这一天,她来裘府又扑了个空后, 甚至连装都有些装不下去了, 陪虞汀兰用膳到一半,便借口知微堂还有事要忙,就匆匆离开。
一踏进知微堂的门, 苏妙漪就看见苏安安楼上楼下两头跑,忙得团团转,而凌长风不知所踪。
她皱了皱眉,接过苏安安手里要端去楼上的茶水,“凌长风呢?”
“他遇到了个老朋友,正在楼上叙旧,还叫我下来沏茶……”
苏妙漪的心情本就欠佳,一听这话更是怒从心头起,咬牙切齿道,“他让你沏茶你就沏茶,拿你当丫鬟使唤呢?真把自己当裘家的赘婿了?!”
语毕,她端着茶直接拐进了角落,黑着脸往那茶壶里狂加了几勺盐。
凌长风的老朋友,还能是什么人?定是江湖上那些不着调的酒肉朋友!凌长风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当初身无分文地被这些人诳到玉川楼,险些要被送去官府,现在竟还能继续同这他们称兄道弟!
苏妙漪气势汹汹地踩着楼梯,惊得楼上坐着读书的客人都纷纷转头看过来。
她这才放轻了脚步,勉强克制住怒气,走到了自己寻常待的隔间门外。
隔间的门半掩着,传来凌长风和他那位朋友的交谈声。
“长风,我一早听说你家出了事,可我人在北境,鞭长莫及。没想到啊,这才短短一年,你就白手起家,在汴京城开起书肆了!”
青年的声音洒脱爽朗,听着与凌长风年纪相仿,却多了几分昂扬意气。
听这话的意思,知微堂竟改姓凌了……
苏妙漪在心中冷笑。
紧接着,便是凌长风略有些心虚的应答,“邵兄谬赞了。小小书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占着知微堂东家的名号,还要踩知微堂一脚!
苏妙漪听不下去了,将隔间的门踢开,阴恻恻地笑道,“是啊,小小书肆,不值一提。”
那青年闻声转过头来,疏眉朗目、意气轩昂,“这位娘子是……”
看见是苏妙漪端了茶上来,凌长风的表情霎时僵住了,“她,她……”
苏妙漪走过来,将托盘砰地一声放在了桌上,刚要说话,一旁的凌长风就蹭地站了起来,将苏妙漪拉到了旁边,用气音恳求道,“帮帮忙……给个面子……我这兄弟从了军,如今都是个统领了,我要是一事无成,这脸往哪儿搁……”
苏妙漪面无表情,“你还能有当统领的朋友?”
凌长风咬咬牙,“后面三个月的月钱,我都不要了!”
苏妙漪当即甩开凌长风的手,笑意盈盈地转向那青年,“大人,我是知微堂的杂役,给您沏茶来了。”
青年的目光在苏妙漪身上只停留了一瞬,很快便移开,瞧着倒是正气凛然,与从前和凌长风混在一起的地痞无赖不一样。
“差点把正事忘了!”
青年刚要喝茶,却忽地想起什么,又将茶盅放下,“我这儿有份书稿,想找家书肆替我刻印成册,卖到大江南北。”
凌长风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下意识看了苏妙漪一眼,张口便道,“邵兄,你是在同我开玩笑吧?”
“我同你开什么玩笑,当然是认真的。这次回汴京,我把城里几家书肆都看了一遍,为的就是这件事……”
想起什么,邵姓青年忿忿不平地在桌上捶了一下,“可那些书肆都狗眼看人低,一听说我是个无名小卒,直接就把我给轰出来了!”
“……”
“还好有你啊长风!”
邵姓青年高兴地握住了凌长风的手,“既然你是这知微堂的东家,那我这书稿就交给了你……”
“等,等等!”
在苏妙漪刀人的眼神下,凌长风连忙抽回了自己的手,及时制止,“我还不了解你邵轩吗,你连个之乎者也都说不上来,还写书?!我虽是知微堂的东家,可出书这种事也不是我一个人拍板就能定的。我这书肆开在州桥,是为了做生意,若是靠你我之间的关系就赔本出书,我这书肆上上下下迟早饿死……”
总算说了些靠谱的话。
苏妙漪满意地收回视线。
“啧。”
邵轩倒是没往心里去,摸摸鼻子,“你怎么知道我这书稿一定赔本?再说了,这书稿又不是我写的,是我祖辈留下来的。原本不该拿出来敛财,可我如今实在是手头紧,急需钱粮,这才把祖辈遗训拿了一部分出来。”
这姓邵的看着人模人样,没想到内里还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
苏妙漪撇撇嘴,瞥了一眼身边另一位败家子,心中默念着四个字——人以群分。
察觉到苏妙漪的视线,凌长风脸上有些挂不住,刚想开口送走邵轩这尊大佛,却又听得他大言不惭地继续放话道,“长风,我实话告诉你,我这书稿若是给了哪家书肆,哪家书肆就飞黄腾达、名利兼收了!我是看在咱俩这关上,才愿意把这书交给你来做……怎么,你和前面那些人一样,瞧不起我?”
“……”
凌长风被将了一军,只能求助地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暗自冷笑。
看在关系好的份上,才把书交给知微堂做。
——多么熟悉的说辞。
上一个被无数人争抢、最后赏赐给知微堂的诗集,如今已经被她丢到厨房用来烧火了。
尽管已经心烦意乱,恨不得将这个邵轩立刻撵出去,可苏妙漪到底还是个体面人,于是一边笑着给二人斟茶,一边咬着牙提醒凌长风,“东家,这生意能不能做,还是得看了书稿再做决定,您说呢?”
“对,说得对。”
凌长风当即附和,“邵兄,不如先让我们看看书稿。”
邵轩沉吟片刻,才从怀中拿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页,递给凌长风,“你我是兄弟,我还能害你不成?”
“……”
凌长风接过来,只瞧了一眼上面东倒西歪的字迹,就目不忍视地递给了苏妙漪。
苏妙漪展开那稿纸,第一眼也看得头皮发麻,可第二眼,她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四个字,双眼蓦地睁大,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她将“仲氏无怯”四个字翻来覆去地确认了几遍,才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邵轩,“你那位祖辈是……”
邵轩却是竖起手指,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切莫传扬出去,其实我姓仲。”
苏妙漪眸光震颤。
邵轩看向还未反应过来的凌长风,坦然道,“长风,我的真名叫仲少暄,曾翁姓仲名桓,字无怯。”
***
仲少暄留下三日后将仲桓遗稿带来知微堂的承诺后,便称军营中还有要事处理,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