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 第129节
苏妙漪和凌长风亲自将人送出了门,一路目送仲少暄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二人皆是一脸震愕恍惚。
“他竟然姓仲,是仲氏后人,仲桓的嫡裔……”
凌长风喃喃自语。
苏妙漪捧着那张书稿,就好像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我手上捧着的是仲将军的兵书遗稿……”
仲桓当初留下的那些诗词,都能成为妇孺皆知的传世之作,更何况是他在战场上一兵一卒、一刀一枪拼争出的武学兵书?!
若这书稿交由他们知微堂刻印成册,打着仲将军遗作的名号公诸于世……
苏妙漪眸光一亮,忽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知微堂。凌长风不明所以,连忙跟着她上了楼。
苏妙漪跑回来什么也没做,只是往书案后一坐,靠在圈椅中,举起那书稿一瞬不瞬地盯着。
尽管她什么都没说,可凌长风却很熟悉她此刻的神情,那分明是正在酝酿一盘大棋、要开始算计人的神情!
“凌长风!”
苏妙漪将那书稿往下一沉,露出一张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的娇靥,就好像将这些时日的憋闷已经全都抛到了脑后,“你不是想知道怎么才能在半个月内当上书肆行的行首吗?”
她抖了抖手里那张书稿,目光灼灼,意气扬扬,“有这个就足够了!”
凌长风愣住,目光顺势落在那薄薄一张纸页上,将信将疑。
光靠一沓仲桓的遗稿,就能做行会之首?
苏妙漪一眼看出了他的疑惑,却也不解答,只神采奕奕地吩咐道,“这两日你不用看店了。”
凌长风有些懵,“那我做什么?”
“去巴结……”
苏妙漪顿了顿,改口道,“去保护那位仲小将军!他去哪儿你去哪儿,他想做什么你就陪他做什么,别让他与其他书肆的人接触,确保他三日后会把仲桓的遗稿交来知微堂!”
凌长风反应迟钝地应了一声,“哦。”
“明白了?”
“明白了。”
“明白了还不快去!”
凌长风后知后觉地转身出了知微堂,一口一个“邵兄”地追着仲少暄而去。
苏妙漪倚在知微堂二楼窗口,望着凌长风离开的背影,眉舒目展,终于露出数日以来难得的笑容。
起风了,还是东风。
***
凌长风跟着仲少暄去了他在京中暂时落脚的住处,竟不是营房,而是大相国寺后头一间狭仄拥挤、鱼龙混杂的客舍。
凌长风挥挥眼前的尘土,皱眉唤了一声,“邵……仲兄,你就住这种地方?”
仲少暄连忙郑重其事地提醒他,“你还是继续唤我邵兄吧。我这些年之所以隐姓埋名,就是不想沾仲氏后人的光,我想效仿先祖,靠自己的拳脚和性命博出一份功绩。长风,这和你不愿承袭家业是一样的道理,所以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咱俩是一路人!”
“……”
凌长风顿时臊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一个游手好闲、眼高手低的纨绔,何德何能配跟仲少暄相提并论啊?!简直就是狗坐轿子,被人抬举了……
“邵兄,我们不说这些了……”
凌长风扫视了一圈,转移话题,“就算你隐瞒了自己的出身,可如今好歹也是军中统领了,怎么回京不住营房,还要自己租住在这种地方?”
提起这一茬,仲少暄就恨得牙痒痒,“没、钱、呐。”
“……”
二人在把架在桌上的木凳拿下来,搬到屋外找了个地方坐下,仲少暄才将胤朝将士如今的窘境都告诉了凌长风。
“国库空虚,户部根本拨不出多少钱养兵。军费不够,粮饷紧缺,食不果腹都是常有的,哪还有闲钱建什么营房?我这次回京,不仅要自掏腰包住客舍,还肩负着筹措军费的重任,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把先祖的遗稿拿出来出书,还不是为了给军中减轻些负担,否则过不了几日,朝廷怕是就要裁军了。可眼下这个关头,只要朝廷敢裁军,北狄就敢背约负盟、挥师南下……”
一番话听得凌长风直愣神。
仲少暄说的每个字每句话,他都能听懂,可偏偏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他闻所未闻的世界。
他自幼含着金汤匙出身,可以说是直到前一年父母双亡,才勉强尝了几日寒酸落魄的滋味。可还没到穷途末路那一步,他就又被苏妙漪捡回去了。所以他长这么大,目之所及几乎都是大富大贵、纸醉金迷。哪里能想到这花团锦簇的表面下,竟是虎视眈眈的北狄,是财匮力绌的朝廷,是边关的将士拮据到要自己筹措军费……
“长风。”
仲少暄的一声唤,叫凌长风回过神来。
“依你看,我曾翁的遗稿若是著书成册,能得多少稿酬?要是能有一千两,我这次回来也值了。”
同样是一千两,一个汴京府尹光是一年、光是向一个书肆行索要的书帕钱便有一千两,而仲氏后人拿出仲桓的兵书筹措军费,也只“奢望”着能得个一千两……
一时间,凌长风的心情难以言喻。
尽管知道自己没资格这么说,但他还是忍不住对仲少暄打包票,“你放心,有知微堂在,定能让你曾翁的遗稿传遍大江南北,替你尽快筹齐这一千两!”
仲少暄如释重负地笑了,霍然起身,“行,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走!”
凌长风不明所以地跟着站起来,“去,去哪儿?”
“自然是整理书稿啊,不然三日后怎么交给你们知微堂?”
屋内,一沓已经被晒干、却还是黏在一起的旧书稿被仲少暄取了出来。
“忘了告诉你,我这次是把曾翁的书稿揣怀里带回京都的,结果中途淋了雨,有些字都洇得模糊不清了,所以得重新整理、誊抄……”
仲少暄啧啧了两声,“你来得正好,我一个人还不一定能抄得完,这三日你便住在我这儿,同我一起抄写,如何?”
凌长风:“……”
他突然觉得仲少暄和自己也差不多,都是仲家/凌家的不肖子孙。
***
就在凌长风和仲少暄整理仲桓遗稿的这三日,知微堂得了仲桓兵书的风声竟还是传了出去,惹得整个汴京书肆行都震天动地。
那可是仲桓的遗稿!
他的兵书遗稿一旦面世,那不论是看得懂看不懂的,都一定会看在“仲桓”二字的分量上,买一本回去珍藏。到时候就算冒出来什么人买个百本、千本去仲桓的将军墓外头烧,都不会有人觉得稀奇。
千载难逢的商机!
汴京书肆行的掌柜们激动地双眼冒光,齐刷刷地跟着沈谦就杀来了知微堂。
“听说知微堂得了仲将军的遗作,大家都想瞻仰一番,沈某便带着他们过来了。”
沈谦仍是笑眯眯的,瞧着十分体面,“苏老板不会介意吧?”
苏妙漪静静地坐在窗边,伸着手任由苏安安为她的指甲染蔻丹,闻言掀起眼,看了沈谦一眼。
这位沈行首眼角眉梢尽是算计,浑身上下没半点文人气,一看就是钻营之辈,与临安书肆行的秦行首没法比。她之前怎么就疏忽大意,对这种人没了防备呢?
如此想着,苏妙漪朝沈谦挑挑眉,“等知微堂将这遗稿刻印成书,诸位就都能瞧见了,何必急于一时?”
沈谦脸色微变,笑意逐渐敛去,而其余人也被她这傲慢不逊的态度激怒了,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
“听苏老板这意思,不会是想独吞仲将军的遗稿吧?”
“苏老板,我们也是为了知微堂着想。那可是仲将军的遗稿,一旦刻印出来,定是供不应求,你知微堂才在汴京城刚刚落脚,哪里承担得了这么大的单子?”
“就是啊。倒不如分给我们,大家一起做,一起发财,如何?”
“苏老板在临安时,不是还同临安书肆行的各位老板们有商有量,说要带着大家一起盘活整个行当,怎么到了汴京,这态度就不一样了?你是仗着有裘家撑腰,还是你从前说得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现在碰上这种大生意,就出尔反尔、露出真面目了?”
沈谦不知何时已退到了人群最后,书肆行的其他掌柜们拥到了前面,一句接着一句,从最初的试探恳求得不到回应,就逐渐演变成了咄咄逼人、针锋相对……
直到这群人说得疲了、倦了、口干舌燥了,苏妙漪才终于抬起自己那双纤长白皙的手,在阳光下仔细打量着那指甲上染好的蔻丹,轻描淡写、斩钉截铁地吐出二字——
“不给。”
一改此前的假意周旋、唯唯诺诺,今日的苏妙漪却是十足的骄横恣肆、不可一世,将书肆行的一群人气得够呛,只能转头求助沈谦,“沈行首你评评理!”
沈谦这才又走上前来,道貌岸然地圆场,“都是一家人,说话别这么夹枪带棒。苏老板,你刚来,可能还不清楚咱们汴京书肆行的规矩。但凡是遇上这种大生意,我们都会拿出来与行会里的书肆一起分摊。今日你分给大家仲将军的遗稿,来日再遇上什么传世之作,大家也会带你分一杯羹,咱们同行互利,才能共存共荣、相与有成啊……”
苏妙漪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扑哧一声笑起来,笑得沈谦脸都绿了。
“像仲桓兵书这样的传世之作,多少年才能得一部。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一日呢。更何况……”
苏妙漪眼帘一抬,朝义愤填膺的众人扫了一圈。那双桃花眸不带笑意时,和虞汀兰更加相像,冷得有几分摄人,“诸位前辈将齐公子的诗稿交给我时,也没把我当做一家人吧。轮到仲将军的遗稿,倒是像群闻了味的苍蝇似的,一哄而上……有福同享,有难却不同当,这算个狗屁的共存共荣!”
“……”
书肆行众人气急败坏地离开了知微堂。临走前,沈谦还一改从前圆滑世故的伪善嘴脸,冷笑着丢下了一句“来日方长、好自为之”。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将一切看在眼里的苏安安才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地问道,“姑姑,你刚刚骂得这么难听,他们会不会报复咱们啊?”
“肯定会。”
苏妙漪偏头,看向不远处几案上呈放的两本诗集,长舒了一口气,“而且我猜报应已经在路上了。”
苏安安一呆,手里的蜜饯滚落在了地上。
不出所料,半个时辰后,齐家公子便带着人来了知微堂,颐指气使、盛气凌人地向苏妙漪讨稿酬。
还没到分稿酬的一月之期,齐家人却提前来了。想也不用想,定是沈谦那个老狐狸招来的。
苏妙漪不慌不忙,从暗格里捧出了一匣盒,“齐公子,这些时日的稿酬都在这儿了。”
齐公子对着那匣盒看了又看,怎么都觉得里头装不下一千两。他皱皱眉,抬手就想夺过那匣盒,可却被苏妙漪躲了过去。
“这匣子里装的,是价值千金的宝物。不知民女有没有机会亲自送去齐府,呈给齐大人和齐公子?”
齐公子不明白苏妙漪在玩什么名堂,但往年沈谦也都借着送书帕钱的机会求见齐之远,所以他将信将疑地收回手,“跟我走。”
见苏妙漪要离开,苏安安担心地扯住了她的袖口,“姑姑……”
苏妙漪安抚地握紧了她的手,趁无人注意时,俯身在她耳边嘱咐道,“两个时辰后,去裘府找虞汀兰。”
苏安安僵住。
不等她反应,苏妙漪已经跟着齐家人离开了知微堂。
天色尚早,齐之远不在齐府,而在府衙。苏妙漪跟着齐家公子,从后门进了府衙,在衙门后堂的静舍见到了正在斗蛐蛐的齐之远。
“爹,书肆行的人来了。”
齐公子唤了一声,齐之远却背对着他们抬了抬手,连头都没回,继续盯着圈盆里的两只蛐蛐。
苏妙漪一眼便看清那是一只紫金翅和一只黄飞虎,在蛐蛐里都是珍稀的品种,多半也是什么人的孝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