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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上春漪 第142节

  “人在哪儿?”
  转眼间,容玠便已经来到了那小吏面前。
  小吏也愣了愣,朝衙署外的廊檐下一指,“就在那儿……”
  容玠顺着看去,待看清廊檐下站着的不是苏妙漪,而是苏安安时,眸光又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苏安安。”
  他唤了一声。
  在廊檐下踢石子的苏安安一抬头,当即小跑了过来,不伦不类地冲他行了个礼,扬声道,“容,容大人!姑姑让我来给你回礼!”
  说着,苏安安双手将一个匣盒递了过来。
  容玠一眼便认出,这是文定宴当日,他送去容府的贺礼。
  他看了苏安安一眼,“何必如此客气。”
  “姑姑说,亲兄弟还要明算账。”
  容玠垂眸,盯着那匣盒看了片刻,终于不再推拒,将那匣盒接了过来。不过他只掀开看了一眼,便立刻盖上,“回去告诉你姑姑,我收下了。”
  苏安安蹦蹦跳跳地随着小吏离开了。
  容玠拿着匣盒,转身走回了衙署。
  衙署里的那些谏官们不知何时已经全都围聚到了窗边,一看他进来,顿时四散而开,神情有些诡异。
  容玠径直回到自己的桌案边,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告辞离开。
  待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衙署外,谏官们才又聚集到了一起。
  “送礼都送到谏院来了,还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这成何体统?!”
  “知微堂的苏妙漪与他是结义兄妹。听说那苏妙漪前几日才定亲,容玠也去裘府送了贺礼,若说这匣盒里装的是回礼,倒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怕是没那么简单吧。”
  其中一个谏官冷笑着将一份知微小报拿了出来,“你们看看,这是今晚刚出的知微小报。”
  其他人不解地接过来,一个接着一个地传阅。
  “等等……”
  很快有人发现了端倪,“河北的盐税之患是前几日才送到进奏院,如今弹劾的状书还被扣在御史台,这知微堂是如何知晓的?”
  “这还用问么?整个谏院和御史台加在一起,还有谁会将如此机密的奏报泄露给知微堂?”
  “容玠……”
  “容玠将奏报泄露给知微堂,知微堂又反过来给容玠赠礼。现在,你们还能说这只是寻常兄妹间的往来么?”
  说话之人义愤填膺、振振有词,“他容玠是官,苏妙漪是商,交易进奏院的状书奏报,这就是赤裸裸的收受贿赂,官商勾结!”
  众人面面相觑,各怀心思。
  翌日,谏院和御史台便有十来道弹劾奏疏齐刷刷送到了皇帝的御案上。破天荒的,这些奏疏弹劾的都是同一人,正是破格晋升的新司谏容玠——
  “谏院六品司谏容玠,勾结商户、收受贿赂,泄露朝廷机密以作民间谈资。当除名勒停、惩一儆百,方可止住此等劣风恶迹。”
  一时间,容玠这个小小的六品司谏竟成了台谏官们的众矢之的。
  消息很快传到了知微堂,吓得凌长风坐立不安,在苏妙漪面前来回打转。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容玠在朝堂上树敌那么多,就是个活靶子!他给你的东西,你怎么能改都不改就往小报上登?还有,你竟然还让苏安安回礼回到谏院去……这不是明摆着给别人送把柄么?”
  苏妙漪靠着摇椅闭目小憩,被他吵得塞住了耳朵。
  “苏妙漪!”
  凌长风气急,将苏妙漪的手扯了下来,攥紧,“你是想和当年的梦溪斋落得一样的下场吗?!”
  苏妙漪抬眼对上凌长风的视线,见他当真急得脸色都变了,愣了愣,“……不会的。我还没蠢到自寻死路的地步。”
  “你不是蠢,你是太想扳倒裘恕……”
  凌长风仍是眉头紧锁,“我爹娘说过,人一心急,就会做错事,走错路。”
  苏妙漪张了张唇,刚想解释,苏安安却是从外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姑,姑姑,不好了!”
  凌长风和苏妙漪不约而同看向她。
  “刚刚得到消息,容玠今日上了一道罪己书,将朝堂上搅得天翻地覆,圣上大怒,命朝中诸臣明日在垂拱殿廷议……”
  “廷议?”
  凌长风一惊,“事情竟已闹到这个地步了?”
  苏妙漪思忖片刻,倒是并不意外,问苏安安,“容玠的罪己书是如何写的?”
  苏安安立刻将一份抄录的罪己书递了过来,“这是探子送来的。”
  苏妙漪接过来,只扫了一眼,便唇角抽了抽,险些笑出声来。
  “你还笑得出来?”
  凌长风不可置信地将那罪己书夺过来,来回看了几遍,好不容易看懂后,也面如菜色,“他,他真是疯了吧……”
  苏安安好奇死了,一个劲追问道,“什么什么,他写了什么?”
  这罪己书文绉绉的,十分拗口,甚至还有些字凌长风都不认识,但大概意思他却读懂了。
  “这是什么罪己书?这不就是在骂人吗!他容玠只字不提自己犯了什么罪,反过头来说自己不该在谏院出风头、惹人嫉恨,不该落下把柄、叫人捕风捉影,不该以自己的这点家事耽搁整个谏院和御史台的公务,让那些台谏官放着正事不做,成天因党争之事污人清誉……”
  苏妙漪低头,唇畔的弧度愈发上扬。
  「区区家私,贻误国政,使诸位同僚正事不为、党同妒异,此乃臣之死罪也。」
  绝,太绝了。
  整篇《罪己书》最歹毒的便是这一句!
  如此尖酸刻薄、阴阳怪气……
  凌长风将那烫手的罪己书扔回给了苏安安,“容玠是不是看我们定了亲,受不了刺激,所以疯了?”
  苏妙漪想起什么,笑意敛去,“他本来就疯!”
  而且疯得越来越超乎她的想象。
  凌长风暗自咬牙,“他是不是故意的,死也要拖着我们一起?明日他若是被治罪,知微堂一定会被连坐!”
  “姑姑,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是不是该趁着明日廷议之前,收拾包袱赶紧跑路啊……”
  苏安安也被说得有些害怕。
  苏妙漪思忖片刻,仍是坐回了摇椅上,双眼一闭,“慌什么。谁有罪,谁被连坐,还说不准呢。”
  “……”
  凌长风惊疑不定,愈发摸不着头脑。
  第80章
  翌日午后, 日头高悬。
  容玠踏入垂拱殿内时,文官们几乎已经到齐了,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 交头接耳。
  见容玠进来,众人不约而同转头看过来, 眼神各异,有些愤慨如刀子般, 有些则是幸灾乐祸地置身事外,至于与他对上视线后,还能体面颔首的, 不过寥寥几人。
  容玠不卑不亢地走近, 在最后排站定。
  今日廷议的文官们皆是五品以上, 着绯袍和紫袍, 而唯有他一人,穿着一袭格格不入的深绿色。
  他如今是六品司谏,本没有入朝议政的资格。算起来, 今日还是他第一次面圣, 第一次入垂拱殿。
  尽管是第一次, 但他又觉得殿内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因为从幼时起,便有人事无巨细地同他描述垂拱殿内廷议的情形……
  高高在上的御案,四周的龙纹梁柱,身着各色官袍的官员,还有最前排摆放的三把太师椅, 两位次相已经落座在两侧, 而最中间那把高出一头的太师椅还空着。
  容玠盯着那把太师椅看了好一会儿。
  有那么一瞬,那空荡荡的太师椅上忽然出现了一道身影。那人穿着紫色官袍,鬓发微白, 精神矍铄,身边靠着一根龙头杖。似乎察觉到什么,那人转过头来,看见容玠的一刻,露出温和而慈爱的笑容,“玠儿,到祖父这儿来……”
  容玠眉宇间难得闪过一丝恍惚。
  然而下一刻,几声唤声就让他从幻想中倏然抽离。
  “楼相。”
  “楼相来了……”
  容玠眼里的惘然瞬间消散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余烬死灰。
  垂拱殿内,不论是谏官还是御史,都纷纷转过身来,越过容玠朝他身后唤道,“楼相。”
  “都到了?”
  一道年迈而威严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容玠缓缓转过身。
  殿门口,两道身穿紫色官袍的身影走了进来,最前面的正是首相楼岳。楼岳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步伐沉缓却不蹒跚,手里拄着的一根龙头杖更像是身份点缀,而非助益……
  目光触及那根熟悉的龙头杖,容玠瞳孔缩紧,眼底的阴鸷几乎要漫溢而出。
  楼岳的目光在殿内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容玠身上。
  二人四目相对,容玠面无波澜,楼岳眯了眯眸子,似乎是笑了一下,随即又轻飘飘地移开。
  “笃。笃。笃。”
  龙头杖在地上敲击出的沉闷声响,像是落在容玠头顶的重锤,一下一下,将他心底的暴戾硬生生砸了出来。
  楼岳径直从容玠身边越过,而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的,正是他的子婿——汴京府尹齐之远。
  齐之远耸着肩、双手拢在袖袍中,松弛得不像是来上朝,更像是在市集中闲庭信步一般。此刻的他尚且预料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甚至兴味索然地打了个哈欠,瞥了容玠一眼。
  那漫不经心的目光,仿佛就是在看一只随时能被碾死的蝼蚁……
  “陛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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