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 第178节
“我知道。”
苏妙漪愣了愣,“什么?”
裘恕在窗边坐下,亲自动手烹茶,“从童谣出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是谁的手笔,知道他们的目的。之所以拖到昨日才进宫,不过是那些账目处理起来比较棘手……”
“……”
苏妙漪僵在原地,怎么也没想到会听到这种答案。
她在家里纠结了几日几夜,可裘恕竟是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一切,并作出了决定……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逐渐沸腾的汩汩水声。
良久,苏妙漪才有些麻木地在裘恕对面坐下,低声问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
裘恕将沸腾的水注入茶碗,“这本就是我成为裘恕的原因。”
苏妙漪怔住。
水雾缭绕,弥漫在二人之间,模糊了裘恕那张沧桑沉稳的面孔。
“其实我是在祖父死后,才第一次听到仲桓将军的名号。在此之前,没有人敢在我面前提一个仲字……”
“直到后来,我不再是闫如芥,我成了裘恕。我阅万卷书、行万里路,从不同的人嘴里听见最真实的话,听见他们如何对仲桓将军歌功颂德、祭奠追思,又是如何对祖父恨之入骨、切齿拊心……我才慢慢明白,闫这个姓,沾着多少人的血,盈着多少罪孽……祖父他,犯了弥天大罪,死不足惜……”
顿了顿,他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该赎罪的,该替祖父赎罪,该替闫家人赎罪。我这条命能留下来,就是为了赎罪……”
窗外的日光被阴云掩去,苏妙漪心里愈发沉甸甸的。
裘恕忽地抬眼看向她,自嘲地勾勾唇,问道,“小妙漪,你若是我,又会如何赎罪?”
“……”
苏妙漪动了动唇,却没发出丝毫声音。
“我自然可以躲进深山老林里,一辈子不见天日,又或是隐姓埋名,低调本分地做个普通白衣……只要我愿意活得像个阴沟里的老鼠,就很难会有人发现,我是当年大难不死的闫如芥……”
“可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要如何才能赎罪?难道只能焚香祷告,乞求仲桓将军和那么多仲家军的宽恕吗?”
裘恕摇头,“这不是我要的。”
苏妙漪似有所动,终于有些明白他刚刚说的那句“成为裘恕的原因”意味着什么,“所以,你才选择经商……”
裘恕颔首,“只有站得更高,才能做更多事,更能弥补祖父犯下的过错。有朝一日,我要让因为闫家而打的败仗都赢回来,让因为闫家而送出去的疆土都回归大胤。而想要做到这一切,除了人,就是钱,除了为将,就是行商……”
停顿了片刻,他看向窗外,缓慢而坚定地,“闫如芥……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苏妙漪怔怔地看着裘恕。
自年幼将眼前这人视为假想敌后,她没少打听他是如何发家致富的。可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想到,他经商的目的,不是为了富贵,而是真真正正的“求恕”……
裘恕看向苏妙漪,笑了起来,“如此,你心里可好受些了?”
苏妙漪攥了攥手,神色还是有些不忿,“既然没有那首童谣,您也会这么做,宫中那位何必要逼您到这步田地?!只要他开口,您就一定会答应,他却连试探、商讨都不曾有,直接戳穿了您的身份……”
裘恕苦笑,“许是因为闫氏子孙,不堪托付吧。”
苏妙漪哑然。
屋内寂静了片刻,裘恕才又叹了口气。
“走到这一步,我并非没有心理准备。向圣上求官,是为了能让这些银钱一分不少地变成粮草,送去前线;讨要慈幼庄,是因为我只能信得过你……其实,慈幼庄里最早的一批孤儿,大多都是仲家军之后。妙漪,若没有你,我怕效仿扶风县的慈幼庄只会更多……”
想了想,苏妙漪开口道,“待此间事了,慈幼庄的事,我会交给苏安安打理。”
裘恕一愣,随即连连点头,“如此甚好。没有人会比她更看重慈幼庄,更关心那群孩子们了。还有……”
顿了顿,裘恕将终于烹好的茶端呈到了苏妙漪面前,“不久后,我可能会离开汴京。临走之前,我最放不下的人……是汀兰。”
从进书房以来,裘恕头一次露出恍惚的神色,“其实这些年我总是在后悔,当初在临安,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见她,更不该同她相认……哪怕是后来带她离开,也该一直以兄妹之礼相待,不该让她成为裘夫人……闫如芥出生在闫家,余生都背负着上万英灵的罪孽,可她不是,她原本有安稳的人生,有你这样好的女儿,实在不必与我一同沉沦……”
茶香四溢,萦之不散。
裘恕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可虞汀兰是裘恕唯一的私心。”
苏妙漪垂眸,望着那漂浮在茶盅里的岸芷汀兰。
良久,她郑重其事地吐出三个字,“您放心。”
***
裘恕散尽家财的消息很快在汴京城里传得风风雨雨。尽管百姓们对他一个奸臣之后做府库司郎中的事仍颇有微词,可至少倾家竭产这个结局还是叫他们十分痛快。且裘家所有商铺尽归皇室所有,也没再有不怕死的去商铺闹事。
至于苏妙漪,不论过程如何,她终于达成了自己的心愿,成了骑鹤馆的总掌事。掌事的日子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风光,尤其正值多事之秋,她忙得昏天黑地,有时连吃饭都顾不上,好在有祝襄和其他管事。
接手慈幼庄的事,苏妙漪真的交给了苏安安。而苏安安未来大半年要做的事,便是亲自去各地的慈幼庄走一遭。
是日,苏妙漪一行人就将苏安安送到了城门口。
“安安才刚及笄,你就让她长途跋涉去做这种事,是不是太狠心了……”
穆兰也来送行了,却喋喋不休地埋怨苏妙漪。
苏妙漪这几日累得很,懒得和穆兰打嘴皮子官司,只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苏安安从车上走下来,小声道,“穆兰姐姐,是我自己想去的。”
“你跟你姑姑越来越像了,就是头无知无畏的倔驴!”
穆兰伸手,手指在苏安安脑门上用力戳了两下,还要戳第三下时,被苏妙漪一巴掌拍开了。
江淼望向苏安安身后的几个护卫和一个管事,“知微堂没人了,就派这么几个人跟着?”
“到了地方,会有当地的人接应。”
苏妙漪转向苏安安,神色淡淡,“有什么不懂的就问管事。”
一行人正说着话,忽而又有一辆马车驶了过来,停在苏安安的马车后。
看见车帘上的纹路,江淼挑挑眉,“苏安安你可真有面子,连次相都来给你送行。”
话音刚落,容玠便掀开车帘走下车,他穿着一身紫色官服,头戴长翅乌纱帽,俨然是刚下朝就赶了过来。
“这是冲着苏安安来的吗,分明就是冲着她姑姑。”
穆兰在一旁小声嘀咕。
可出乎意料的是,容玠却没看苏妙漪一眼,而是径直走到了苏安安面前。
穆兰和江淼皆是一愣,面面相觑。
苏妙漪也不由地怔了一下,很快才想起来,此人多半还在因之前她怀疑他的事在生气。
容玠从袖中拿出一块容氏的令牌,递给苏安安,“这一路若是遇上什么险阻,可以拿着令牌去官府。”
苏安安受宠若惊,福身道谢,“多谢容相。”
“除了令牌,我还给你找了个帮手,他会护送你上路。”
苏安安面露讶异,“这就不用了,姑姑给我带的人已经够了……”
容玠没有应答,而是转头看向马车,唤了一声,“容奚,下车。”
“!”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下,玉冠锦袍的绯衣少年掀开车帘,露出一张与容玠有几分相似、却更年轻的面容,五官都与容玠相像,唯独一双多情的笑眼,与他兄长大相径庭,更张扬、更轻佻,甚至还隐隐透着些恶劣。
“苏安安,本公子给你保驾护航,你竟还敢推三阻四?”
对上那双眼睛,苏安安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微张着嘴,呆呆地看着容奚从马车上跳下来,走到了自己跟前。
“容奚?!”
其他人也都傻眼了。
苏妙漪亦是满脸讶然,“你何时来的汴京?”
容奚笑盈盈地唤了一声“妙漪姐姐”,眼睛却一直望着苏安安,“昨夜刚到。听说苏安安要去做善事,我就自告奋勇,跟着兄长过来了。”
苏妙漪皱眉,转向容玠,“接手慈幼庄并不是什么大事,知微堂的人已经够了。况且容二公子自幼体弱,怎能舟车劳顿?”
容玠低头理着自己的衣袖,大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而容奚更是不听劝的,“我这几年吃好喝好,身体也结实得很。妙漪姐姐就不必为我操心了。我这一路,食宿皆由自己承担,也有护卫随行,说起来,不过是搭个车同行而已,知微堂不会这般小气吧。”
语毕,容奚便长腿一迈,直接越过苏安安上了车,在车上嚷嚷起来。
“苏安安,走了!”
苏安安:“……”
她浑浑噩噩地转身,刚想上车,却被苏妙漪叫住。
苏妙漪走过来,神色复杂地盯了她片刻,才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缓缓道,“苏安安,不论你是替知微堂做诱饵,还是替我接手慈幼庄,你与我都不可能回到从前了。你明白吗?”
“……”
苏安安僵在原地。
“所以不要抱着做了这些、就能挽回一切的念头。”
苏妙漪盯着她的眼睛,“我现在再问你一次,你想清楚了,真的愿意去接管那些慈幼庄吗?”
苏安安微微攥紧了手,一字一句,“我愿意。”
苏妙漪垂眼,难得对她露出了个笑容,“去吧。”
目送苏安安的马车驶出城,苏妙漪才转身对上了容玠。容玠仍是没看她,而是对江淼和穆兰道了声告辞,就拂袖而去。
苏妙漪杵在原地干瞪眼。
“你又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惹容玠生气了?他这是在和你冷战?”
江淼问道。
苏妙漪板着脸嘀咕,“凭什么,他凭什么敢和我置气啊?吊着张脸等我同他道歉不成?想要和好的是他又不是我,看谁熬得过谁……”
她转身上了马车,“回骑鹤馆!”
另一边,出城的马车上。
苏安安郁郁寡欢地低着头,耳畔挥之不去的,仍是苏妙漪的那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