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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上春漪 第181节

  裘恕低着头,手指搭在那白布上,微微颤抖着,他哑着嗓音开口,声音里尽是疲惫和后怕,“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今日这种事往后恐怕还会层出不穷……我是闫如芥,死有余辜,但其他人是无辜的……今日是覃叔,明日呢?会不会轮到……”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有些忌讳地没将那个人说出口。
  苏妙漪垂眼,目光在裘恕和那蒙着白布的尸体上来回逡巡,沉默良久,才问道,“世叔,你想让今日之事不再发生,不论付出任何代价么?”
  裘恕抬头,怔怔地望向苏妙漪,“你有办法?”
  苏妙漪在裘恕身边蹲下,环住了自己的膝盖,缓缓道,“你有没有想过,那些百姓群情激愤地围堵着闫如芥,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的命。”
  苏妙漪摇摇头,“一条命,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比起这条命,我倒觉得他们更想看见你狼狈、崩溃、生不如死……”
  裘恕苦笑,“我如今同过街老鼠一般,难道还不够狼狈?”
  苏妙漪侧过脸,静静地看向裘恕,“可过街老鼠在被人驱赶唾骂时,只会仓皇而逃,是不会撑着一把伞的。”
  撑着一把挡去污秽和骂声的油纸伞……
  裘恕愣住。
  苏妙漪叹了口气,“世叔,你越得体、越冷静,只会让那些人越想撕碎你最后的体面。唯有面无全非、体无完肤,才有可能让他们放过你。”
  “……”
  裘恕似有所动,神色复杂地看了苏妙漪一眼,随后收回视线,看向蒙着白布的尸体,陷入漫长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苏妙漪几乎都要收回自己的提议,让裘恕只当没听过。
  可就在这时,裘恕却出声了
  他看向苏妙漪,喉头微微一动,“……别告诉你娘。”
  尽管提议被采纳,苏妙漪的一颗心却还是荡荡悠悠地落入谷底,“好。”
  苏妙漪没有在庄子里久待,与裘恕说完这番话后,她就从后门乘车离开。
  马车刚要驶动时,忽然有脚步声追了上来,紧接着,车身便是一沉,车帘被从外掀开,凌长风钻了进来。
  “不介意捎我一程吧?”
  “……自然。”
  苏妙漪对外头吩咐道,“先去踏云军的大营。”
  凌长风抱着剑靠在侧座,脸上难得没有笑意,一幅心事重重、怎么都坐不住的模样。
  “你有话同我说?”
  反倒是苏妙漪先开了口。
  凌长风忍无可忍,“方才在厅上,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千恩万谢,字面上的意思。”
  “你我之间,何时需要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客气话?”
  凌长风皱眉,不高兴地,“倒显得生疏了。”
  “我是真的感激你……”
  苏妙漪抬眼看向凌长风,“凌长风,便是再好的朋友,到了舍命相护这一步,也是不能忘却的恩情。”
  凌长风神情一僵。
  他第一次没有那么迟钝,可却又宁愿自己像以往那样迟钝,这样就不会听出苏妙漪的言外之意,还能继续乐呵呵地欺骗自己……
  “再好的朋友?”
  “朋友。”
  苏妙漪顿了顿,“也是东家。改日你有空,记得来知微堂查账。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当年你给我的那些家业,我已经给你翻了三倍……”
  凌长风眸光黯下,唇角僵硬地扯了扯,“所以我们的婚约……不作数了?”
  苏妙漪沉默半晌,忽然说道,“长风,男女之间,难道只要有几分情意,便一定是风月之情,只要结识交好,便一定要结为夫妇,才算修成正果么?难道断金之交就不珍贵,就比男女之情低上一等么?”
  “你等等!”
  凌长风蓦地抬起手,眉宇间的失落被茫然冲散。他怀疑人生地眨眨眼,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你等一等,等一等……”
  他掀开车帘,往外面扫了一圈,确认自己不是在娄县,才收回视线,“好熟悉的话术,你给我倒到哪年去了?”
  苏妙漪笑了,“当年是哄你的,现在是真心的。”
  “那时候是哄我的?!!”
  凌长风瞬间变了音调。
  “对啊,我那时候心里压根瞧不上你,纯粹是看你人傻钱多,才多给你几个笑脸……”
  凌长风气得脸都歪了,“苏妙漪你个势利眼!”
  “我势利眼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不然那时候在临安,你在玉川楼欠了债求我帮忙,我怎么会掉头就跑?”
  苏妙漪舒了口气,“所以啊凌长风,我就是个嘴里听不到一句真话的势利眼,做朋友或许还行,做夫妻……少不得要受我的气,吃好些苦头的。”
  凌长风撇撇嘴,“有些人巴不得吃这苦头。”
  “……”
  苏妙漪没应声,反而从袖中拿出凌长风赠给自己的匕首,递过去,“这匕首,还给你。”
  凌长风盯着那匕首看了一会儿,别开脸,“这是凌长风送给朋友的,你好好收着吧。”
  顿了顿,他嘟囔着补充了一句,“别又给某人扔了。”
  马车在大营外停下。
  直到看着凌长风的背影消失在大营中,苏妙漪才放下车帘,敛去了笑容。
  她知道,今日这些话会让凌长风受挫。可她也知道,这些话迟早有一日要说。
  如果说三年前曾有那么一刻,她好像因凌长风而有所悸动,含混了自己的心意,可那日在大营,与他牵着手的那一刻,她却是什么都明白了……
  “走吧……”
  苏妙漪将匕首收回袖中,轻声吩咐车夫。
  ***
  三日后,仲桓祠庙。
  一出“负荆请罪”轰动了整个汴京城。
  尽管秋雨濛濛,城中四处都弥漫着雾气,竟还有一群一群的人奔走相告、撑着伞冒雨朝仲桓的祠庙涌去。
  “你刚刚说,谁到仲庙下跪去了?”有人随意拦住一人,不可置信地确认。
  “还能有谁!从前的裘大善人,现在的闫家后人,闫如芥!”
  “快快快,再晚点说不定就看不到了!”
  此话一出,又是吸引了不少商铺里的人夺门而出。
  不多时,仲桓祠庙外的街道上已经围聚了越来越多的看客。而所有人的目光所及之处,是街道正中央,一个穿着单衣、三步一跪的身影。
  “那是裘……是闫如芥?他竟然还敢出来?!”
  “他怎么有脸进仲庙?疯了吧!”
  “他背上背着的是什么?”
  “那是荆条!没听过负荆请罪吗?”
  伴随着人群中交头接耳的议论声,裘恕穿着一袭白色单衣,背上缚着一捆荆条,双手还捧着一支格外细长的荆条,披发跣足 、三步一跪地朝仲庙缓缓走来。
  “闫氏如芥,向仲桓将军与数万仲家军英灵请罪!”
  众目睽睽之下,裘恕举起荆条,扬声高喊,然后伏身叩首。
  “闫睢之罪,罪大恶极、罄竹难书……”
  一跪一叩。
  “为臣不忠,为将不仁、为友不义,闫氏一族,上负皇天,下愧黎民,乃大胤之罪人……”
  再跪再叩。
  雨势渐大,打湿了裘恕的衣裳、淋乱了他的发丝。他一步一步地走着,跪下,再起来,衣裳、双脚,还有脸上都沾染了地上的泥泞,被雨水冲刷得一塌糊涂——
  从前那个高高在上、斯文风雅的裘大善人,在这一刻才终于跌落云端,成了一只可怜而狼狈的落汤鸡。
  街边茶肆的隔间里,丹桂眼睁睁地看着裘恕跪行到了楼下,终于按捺不住,转身就要走。
  “站住。”
  苏妙漪站在窗前,头也不回地叫住了丹桂,“你要做什么?”
  丹桂脸色发白,咬着唇,“雨越下越大了,奴婢去给老爷撑把伞,奴婢孤身一人,不怕被牵连……”
  “不可以。”
  苏妙漪斩钉截铁地,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你若现在下去,只会让他前功尽弃。”
  “……”
  丹桂僵在原地。
  “若是看不下去,就蒙着眼睛、堵住耳朵。”
  身后没了动静。
  苏妙漪眼睫一垂,视线重新飘出窗外。
  “闫氏如芥,向仲桓将军与数万仲家军英灵请罪……”
  裘恕终于走进了仲庙,跪在了祠庙外闫睢的塑像边。秋雨寒凉,沁在身上更是冷入骨髓,他的声音已经有些打颤。
  街道上围观的人群也跟随着他一窝蜂地涌进了大门,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仲桓祠庙。
  当裘恕与闫睢的塑像跪在一起时,众人刻在骨子里的恨意又被激了出来。不知是谁先骂了第一声,然后是第二声,附和的骂声越来越多,如利箭般刺向裘恕——
  “乱臣贼子!”
  “卖国求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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