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 第209节
苏妙漪猛然回神,汗毛骤立。她一把攥紧容玠的衣裳,“你要做什么?!”
前后的两队狄军越来越逼近,苏妙漪还未听见容玠的回应,腰间便是忽地一紧,眼前一阵晕眩,下一刻,整个人竟是已经被容玠单手抱到了身前。
手中被塞入缰绳,苏妙漪却像是被烫着了,身子一颤,反手握住容玠的手,声音都在发抖,“你要去哪儿?”
她本能地以为容玠是要将马让给她,也将生的机会让给她……
听出她声音里的惶惶,容玠动作一顿,刚要张口解释,却忽然眸光一凛,飞快地挣开了苏妙漪的手。
容玠的袖袍从掌心抽离的瞬间,苏妙漪心头一悸。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容玠不仅没有跳下马,反而从马鞍边随手抄起一把狄人的弓箭——搭弓上弦,骤然一松!
箭矢破空,在苏妙漪耳畔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响,正中前方一个同样搭弓的狄将。
那狄将应声倒地,倒是震慑了其他人,叫他们放慢了逼近的速度。
苏妙漪的耳畔被那弦惊声震得嗡嗡作响,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儿。”
容玠低声吐出一句,随即抬手抽下苏妙漪发间的黑色发带,往她眼上一蒙一系。
霎时间,火光、狄军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鼻尖萦绕的血腥气也被容玠身上的气息冲淡。
“妙漪。”
容玠的嗓音沉沉的,将苏妙漪那颗越来越飘的心拉回了原地。他握紧苏妙漪的手,让她抓紧了缰绳,“什么都别看、别听,相信我,只管冲出去……”
一片黑暗中,苏妙漪反而慢慢放松下来。
她闭上眼,双腿一夹马肚,孤注一掷地朝前方横冲直撞,“驾!”
凛冽的风声和身后的箭鸣声似乎盖过了一切,此时此刻,苏妙漪满心满眼只剩下手里的缰绳和身下的马。
快,再快一些,越快越好……
“嗖——”
在苏妙漪策马冲出去的那一刻,容玠面上的温和之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肃杀。
他从箭篓中不断地抽出箭矢,引弓、上弦,就像是在与阎王角逐,一箭一箭地射向冲到他们最跟前的狄将!
容玠的射技令狄军猝不及防,陷入混乱。
兵荒马乱中,两个人、一匹马、一把弓,竟是硬生生从两军夹击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谨记着容玠的那句“什么都别看,只管冲出去”,苏妙漪几乎是不要命地驾着马,她的脸被寒风吹得犹如刀割,手掌心被缰绳磨得生疼,就连唇齿间也弥漫起了一丝腥气。
可她浑然不觉,仍是闭着眼一往直前。
直到一声痛苦的马嘶骤然响起,苏妙漪只觉得身子猛然下坠,紧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像断线的纸鸢似的,从马背上狠狠摔了出去……
“咚。”
身体摔在雪地里的闷响传来。
可苏妙漪却没感觉到疼痛,而是摔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容玠垫在她的身下,闷哼了一声。
苏妙漪蓦地坐起身,一把将自己眼上的发带摘下,“容玠……”
入目便是被砍伤后腿躺倒在地的战马,然后是摔落在地上的马鞍、箭篓,最后是半躺在雪地里的容玠。他手里还拿着弓,指尖被弦割破,滴滴答答地流着血,脸色与雪色一样苍白……
还不等苏妙漪反应,后头的狄军已经穷追不舍地赶了上来。
容玠抬手将苏妙漪揽到自己身后,又伸手探向箭篓,可却扑了个空。
箭篓,空了……
容玠无声地叹了口气,转向苏妙漪,“这次怕是真的要死在一处了……”
真到了这一刻,苏妙漪竟反而平静下来,她撇撇嘴,“看来老天爷的意思是,我就算是死,也不能给你名分……”
容玠被逗笑了。
苏妙漪的目光落在容玠手里的长弓,就好像忘了如今是在生死关头,忽而问道,“你竟然也会挽弓射箭?”
容玠笑了起来,“君子六艺,自小修习。”
“可惜……”
苏妙漪怅然若失,伸手摸了摸那把弓,“方才若是没蒙上眼,我还能好好地欣赏一番。”
说话间,那伙狄军已经近在咫尺,手中的刀枪直指容玠与苏妙漪。
寒光一晃,狄军的刀猝然扬起——
千钧一发之际,又是“嗖嗖嗖”地一片破空声,从苏妙漪和容玠身边擦过。
劲风带起二人的发丝,将它们缠绕在一起,围裹着二人,竟如同保护庇佑他们的蚕丝……
苏妙漪眼睫一颤,怔怔地睁开眼——那些冲到跟前的狄将竟是身中箭矢,死不瞑目地朝他们倒了下来,手里那把对准他们的刀亦当啷砸落……
容玠率先反应过来,一把拉起苏妙漪,朝侧边闪避过去。
二人循着那箭雨的方向望去,就见之前在巷道里设伏的踏云军残部已经匆匆赶到。
为首之人朝容玠点了点头,便向着那群退守的狄军冲了过去。
劫后余生,苏妙漪的双腿有些发软,连站都站不稳,全靠容玠搀着。
正惊魂未定时,一声巨响轰然响起,如平地惊雷,响彻了整个湘阳城的夜空!
“这是……”
苏妙漪瞳孔一下缩紧,死死攥住了容玠的手,声音发涩,“什么动静?”
容玠抬眼望去。
冲天的火光几乎照亮了半边天。长街尽头,湘阳城城门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大片大片的尘烟弥散开来,如飞沙走砾、如云奔雨骤。
在一片茫茫雾气中,先是冲锋喊杀声闯了出来,紧接着,是一角印着云纹的战旗。随着那战旗在火光映照间起起伏伏,终于,成千上万身穿大胤盔甲的大胤将士踏破城门,挥着长枪,山呼海啸般地杀了进来——
“妙漪……”
容玠揽在苏妙漪肩上的手微微收紧,声音里似乎没什么波澜,但又透着一丝快意,“援军到了,湘阳城……夺回来了。”
第115章
腊月初一, 踏云军从北狄人手中夺回了湘阳城。城内风霜尽、气象和,一片百废待兴。
各地将士入了城,没受伤的在街头巷尾收拾残局, 受了伤的则集中在都统府内外,由随军的医师和湘阳城中幸存下来的大夫一起看伤诊治。
“嘶, 疼疼疼!”
都统府的角落里,凌长风披着外衣, 一只受了伤的胳膊裸露在外,苏妙漪正坐在他对面,替他包扎伤口。
昨夜在城楼上, 凌长风以拔都做质, 要挟北狄人开城门。最后城门虽破了, 可拔都却趁乱而逃, 还伤了他,好在只是些皮外伤,不伤及性命。
“小点声!”
苏妙漪拍了他一巴掌, “好歹也是个一军统领, 一惊一乍的丢不丢人?”
凌长风朝外头扫了一眼, 将那些偷偷往这边瞟的人吓退后,又腆着脸道,“我脸皮厚,不知道什么叫丢人。”
“……”
苏妙漪替他包扎完胳膊上的伤口,一抬眼, 目光落在他脸颊上的伤口, 于是伸手将药粉倒了上去,痛得凌长风又龇牙咧嘴地乱叫。
苏妙漪掀了掀唇角,“不是脸皮厚吗?还能感觉到痛啊?”
“啧。”
凌长风收了声。
苏妙漪收起大夫给的药粉和纱布, 脸上的笑意敛去了些,迟疑了片刻,才郑重其事地坐直了身,“现在能告诉我了吗?世叔……究竟是如何殉国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始至终,苏妙漪都没忘了自己来北境的目的。
裘恕,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凌长风摸着脸颊的动作一顿,沉默着将衣裳穿好,半晌才娓娓道来。
“世叔随着我们押送粮草到了湘阳城,是他第一个发现甘靖有异心,怀疑我们的行军图被泄露给北狄人是甘靖动的手脚……
就在世叔查到甘靖与北狄往来证据的那一日,甘靖弃城而逃,还炸毁了唯一能出城的密道,想让我们困死在湘阳城中……”
这些与关山告诉她的相差无几。
苏妙漪眉眼沉沉,“然后呢?”
“城外被北狄围得如铁桶一般,城内能打仗的却只剩下我们和一些乡兵。我和少暄原本计划好了,那通往城外的地道虽被炸毁,出不去,可还能藏不少人,可以容城里的老弱妇孺藏身。但不能所有人都藏起来,所以剩下的壮年男子,要留在城内与北狄死战到底……”
说到这儿,凌长风咬牙,攥紧了手,“我和少暄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世叔他竟趁我们不备,在最后的壮行酒里掺了迷药……”
他此刻一闭眼,昏迷前的那一幕仿佛还历历在目——
光线昏昧的地道里,他、仲少暄和那些踏云军残部都倒在了地上,被本该留在地道里的那些年迈体弱的乡兵卸下了盔甲。
裘恕穿上了从仲少暄身上扒下来的甲胄,又缓缓戴上那一军主将的盔缨,转过身来,笑了笑。
“你们皆是良才悍将。来日,大胤失去的疆土,还要靠你们夺回来。所以你们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儿,不能做无畏的牺牲。这种慷慨赴死的事,就交给我这个大胤的罪人吧……”
语毕,裘恕便带着那群同样换上踏云军甲胄的乡兵,消失在地道尽头,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画面一晃,是凌长风看见裘恕的最后一眼。
千疮百痍的城楼门口,那些身穿踏云军甲胄的乡兵横躺在北狄将士的马蹄下。成堆的尸山血海里,仲少暄的盔缨随风猎猎,在一片破瓦颓垣中格外显眼。
盔缨下,是被北狄将士几杆长枪贯穿甲胄、直挺挺杵立着的裘恕。他低着头,闭着双眼,鬓边微白的发丝被吹得凌乱不堪,可那张脸孔,却是凌长风见过最安详的将士遗容。
一阵微风拂过,忽然将什么从他手中吹落,坠进地上的血泊中。
凌长风离得远,咬着牙盯了许久,才发现那是一株血迹斑斑的半截兰草……
“世叔是死守城门,以身殉国 。”
凌长风眨了眨眼,眼眶有些发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