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 第210节
苏妙漪张了张唇,没发出丝毫声音。
死守城门,以身殉国。
这八个字重重地落下来,砸得她脑袋发懵、透骨酸心。
“至于世叔的首级,为何会到了甘靖那个混蛋的手上。多半是拔都和他们私下的交易。甘靖需要一个北狄细作来掩饰战败的真相,拔都便将世叔的尸身送去了鄂州……”
语毕,凌长风也沉默了一会儿,才言语苍白地对苏妙漪挤出两个字,“……节哀。”
苏妙漪沉默良久,才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其实我更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凌长风一愣,面露诧异。
苏妙漪眼眸微垂,低声道,“比起被甘靖、楼岳之辈陷害,比起死在自己人的刀下,作为一个守城之将死在战场上、捐躯报国,或许才是更配得上世叔的结局……”
凌长风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些,叹气,“只能如此想了……”
苏妙漪忽地想起什么,问凌长风,“世叔知道仲少暄的身份了么?”
“从没有人同他提起过。我没有,少暄更没有。”
“……世叔在天之灵,若知道自己最后救下的竟是仲氏后人,该是更死而无怨了。”
苏妙漪抬起头,望向湘阳城上空的晴云,良久没出声。
二人静了半晌,凌长风的目光忽然越过苏妙漪,看向她身后。
他站了起来,面露诧异,“你怎么现在过来了,不是要同其他将军们一起议事?”
苏妙漪转身,就见仲少暄出现在她身后,脸色有些微妙。
“苏老板,容相和诸位将军请你现在过去一趟。”
“……”
苏妙漪与仲少暄相视一眼,转瞬明白了此行的用意,唯独凌长风还被蒙在鼓里。
“你们议的是军政大事,叫她过去做什么?”
仲少暄含糊其辞,“去了就知道了。”
眼见着苏妙漪已经起身要跟仲少暄走,凌长风有种不好的预感,也扶着胳膊站起来,“我同她一起去。”
“……”
仲少暄无可奈何,只能领着他们二人去了议事的中堂。
中堂里,这次援攻湘阳城的几支踏云军将领都在,只是脸色都有些不好。而容玠坐在最上方,低头望着自己包扎好的右手手掌,一言不发。
一见苏妙漪到了,众人齐刷刷看过来,那眼神竟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似的。
“你就是知微堂的苏妙漪?”
一个武将站起身,黑着脸朝苏妙漪走过来。
凌长风当即上前一步,挡在了苏妙漪身前。他皱了皱眉,越过这些武将,看向坐在堂中央低眉敛目、无动于衷的容玠,“找她什么事?”
容玠终于掀起眼,隔着人群与苏妙漪四目相对。
二人都没说话。
一旁的武将等不及了,直接嚷了起来,“昨日,是你的知微堂发小报说陛下传了圣旨,要我们在年前攻下湘阳城?如今我们连城都攻下了,圣旨呢?圣旨在哪儿?!”
堂内倏然一静。
所有人都死死盯着苏妙漪,连凌长风也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望向她。
苏妙漪从容玠那儿收回视线,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在众目睽睽之下吐出四个字,“……没有圣旨。”
此话一出,中堂瞬间炸开了锅。
不止一个人霍然起身,指着苏妙漪质问道,“你竟敢假传圣旨?!!”
凌长风的脸色倏然变了,下意识看向苏妙漪,又看向容玠。而容玠的神色却是木然的,唯有一双眼,仍旧一眨不眨地盯着苏妙漪。
苏妙漪垂着眼,“妙漪并非假传圣旨,只是眼花,看错了汴京来的传书……”
这显然是一句没什么说服力的辩解。
“看错?!你闯出了这么大的祸事,如今轻飘飘地说一句看错了,便想含混过去!”
“祸事?”
仲少暄终于忍不住出声,“大败北狄、夺回湘阳城、救下这么多条百姓的性命,在你们口中竟成了天大的祸事?”
说话的武将哑然失语,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又懊恼又忧心如焚地往椅子上一坐,“……一码归一码!夺回湘阳城是好事,可我们这些人没等到圣旨就擅自发兵,这算什么,这算矫制,大逆不道、要与她苏妙漪一同被诛九族的矫制!”
仲少暄和凌长风都沉默了。
其实他们都是一军主将,自然知道没有军令便擅自动兵是什么样的大罪。若汴京那边真的追究下来,这中堂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怕是都在劫难逃……
“诸位将军夺回湘阳城,厥功甚伟。”
苏妙漪又开口了,“从此北狄会投鼠忌器、百姓们会感恩怀德、圣上和文武百官亦会记功忘过、体谅诸位的救国之心。”
她朝堂中那些武将们恭恭敬敬、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好一会才直起身,坦然道,“至于圣旨下令发兵这个误会,皆因妙漪而起,罪责……自然也由妙漪一人承担。”
“苏妙漪!”
凌长风大惊失色。
苏妙漪置若罔闻,依旧不卑不亢地望着中堂里的一众武将,“还请将军们宽心。”
她这番揽罪的话一说出口,倒是让中堂里这些高大魁梧、急着撇清干系的武将各种不自在起来。就仿佛他们这么一群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男儿郎,现在还要靠一个弱女子撑天拄地……
众人面面相觑,局势陷入僵持。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嗓音从外传来,打破了僵局,“有圣旨……汴京,下了圣旨……”
苏妙漪一愣,转过身,看清门外站着的人,她微微睁大了眼,“……祝叔?”
祝襄匆匆走进来,一幅长途跋涉、憔悴不堪的模样,他微微喘着气,走到苏妙漪跟前,神色复杂地,“东家……”
还不等他和苏妙漪说上一句,那武将便追问道,“你刚刚说有圣旨,在哪儿?”
祝襄缓了缓,“汴京一下圣旨,我就亲自带着消息赶赴鄂州。我与圣旨同日从汴京出发,可传旨的人在半道上出了岔子……他们遭遇雪崩,耽搁了时日。”
他朝一众武将拱手,“但还请诸位将军放心,圣上的确已经下旨发兵!若圣旨没有耽搁在半路,昨夜定能下达军营!”
祝襄带来的消息,冲淡了厅堂内剑拔弩张的氛围。
至少,至少有圣旨……
只是他们比圣旨早行动了一个白日。
有,总比没有好。
将领们一身冷汗地散去。不一会儿,中堂里就只剩下容玠、苏妙漪,祝襄,还有凌长风和仲少暄。
“所以你是提前知道圣旨,才写的小报,对不对?”
凌长风急切地问道。
苏妙漪不说话。
祝襄看了苏妙漪一眼,欲言又止。
凌长风看向祝襄,“祝叔……”
忽地意识到什么,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祝襄方才说,他和圣旨同时出发,他今日才到湘阳,苏妙漪能从哪儿知道圣旨的内容?
他颓然地站在原地。
祝襄闭了闭眼,亦是愁云满面,“东家,你为何……为何就不能再多等一日……只要一日!一日就够了!”
“……来不及了。”
苏妙漪低声喃喃,“差的就是这一个白日。”
昨夜宴厅上的情形她都看见了,若再晚一步,满盘皆输。
祝襄哑口无言,半晌才无力地感慨出一句,“造化弄人。”
凌长风急得焦头烂额,见容玠迟迟不出声,便将一腔火气都发泄在了他身上,“现在该怎么办?你倒是说句话啊!苏妙漪的死活你漠不关心是吧?”
容玠看向苏妙漪,终于开口,却是没什么温度地笑了一声,“我能怎么办?若我知道该如何扭转矫诏的罪名,我祖父和父亲便不会一命呜呼、命丧刑场。”
苏妙漪低垂的眼睫微微一颤,却没有抬起头来看容玠。
听容玠忽然提起祖父和父亲,凌长风顿时失语,眉宇间的怒意也随之一僵,杵在原地一时竟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反倒是仲少暄这个局外人,此刻却格外冷静,“其实大家也不必如此悲观。夺回湘阳城定是有功,苏老板功过相抵,想必不会重蹈当年矫诏案的覆辙。当务之急,我以为是让这场胜仗赢得更彻底些。”
凌长风愣了愣,“你的意思是……”
“昨日混战,让拔都侥幸逃脱,若能将他捉回来,押回汴京城,或许能换得苏老板平安无虞。”
凌长风的眼眸顿时一亮,“对,你说得有道理!我现在就去想办法捉人!”
语毕,他便风风火火地转身离去。
仲少暄看了苏妙漪一眼,欲言又止,也带着祝襄一起离开,留下苏妙漪和容玠二人在中堂里四目相对,默默无言。
许是被方才的哄闹衬托得,此刻中堂里格外安静,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
苏妙漪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在容玠跟前站定,垂眼望他,“……你在生气?”
话一问出口,苏妙漪又觉得自己心虚得没道理。
“你将我留在城外,不就是为了让我在关键时候能扭转局势?而且非常时期、当用雷霆手段,这不是你容玠说的话么?”
“……”
容玠抬眼看向苏妙漪。
二人僵持了片刻,还是容玠率先败下阵来,他闭了闭眼,侧身支着额,手指按压着不受控制跳动的太阳穴,“……我没有生气。”
那张清隽如玉的脸孔上,冷漠逐渐碎裂,露出底下翻涌的阴翳,那是前尘与今朝、悔恨和惶悚纠缠在一起的无措和痛苦。
“只是太像了……就像旧事重演……”
容玠声音微哑,“梦溪斋和知微堂,罢相的诏令和这次发兵湘阳的圣旨,被牵扯其中的祖父和你……就像是冥冥中注定。从你非要做小报的那一日,我就隐隐觉得会有这么一日……”
“……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