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 第216节
端王的脸色刷地变了。
江淼直勾勾地盯着他,本以为他要么会愧疚,要么会动怒,可令她意外的是,端王是第三种表情——第三种令她费解、不明其意的表情。
他张了张唇,似是想要解释什么,可眼角余光瞥见一道身影,到底还是咽了回去,改口道,“来人……将江娘子带去蘅芜宫……安置。明日午时之前,不许她离开蘅芜宫半步……”
在江淼不可置信的眼神里,几个习过武的宫婢默然出现,半是搀扶半是强迫地将她从端王面前带离。
“你们放开我!宋琰!苏妙漪要是死了,我们俩也就完了!”
江淼的叫喊声渐行渐远。
端王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神色莫测。
“殿下瞧见了吧。”
一个略显尖利的声音从旁传来。
端王转头,就见刘喜站在不远处,“老奴早就说过,女子是祸患。苏妙漪是,江淼更是。”
“……公公就一定要与苏妙漪过不去?”
刘喜眸光闪了闪,答道,“殿下,并非是老奴要与她过不去,而是她先来招惹的老奴。刘其名是老奴传宗接代的指望,可她苏妙漪却因为一个跟她无亲无故的杂役,就非要置老奴的孩儿于死地……杀子之仇,怎能忘怀。”
“只是因为白鸭案,就没有其他原因?”
刘喜垂眼,掩去眸中异色,“一个白鸭案,足够了。否则殿下以为,还能有什么缘由?”
端王神色沉沉,“公公不会不知道,容玠是孤的肱骨心腹,若孤这次执意替公公出了口恶气、拿苏妙漪开刀,容玠定会心生怨怼,甚至与孤反目成仇……”
“殿下是凤子龙孙,如今又有天命加身,他凭什么敢与殿下反目成仇?”
刘喜又重复了一遍江淼说过的“凤子龙孙”四个字,说得格外耐人寻味。
端王蓦地转眼看向刘喜,眸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公公现在是在威胁我?”
刘喜面无波澜,“老奴不敢。老奴只是想提醒殿下,莫要一时得意,便忘了来时路,否则一朝失足,万劫不复。”
“……”
端王微微攥紧了手。
“老奴从前一心为了殿下。为了不让殿下的身世秘密暴露,老奴早就劝您,除去江淼这个最大的把柄。可殿下屡次放过她,竟还任由她来了汴京……好,殿下心善,那老奴就替您动手。结果殿下为了保住她,竟去求了陛下封妃……”
江淼在容府的那出落水,是刘喜的手笔。
“殿下那时对老奴说,江淼毕竟是庄妃娘娘的亲生骨肉,既不忍杀之,便要将她牢牢握在手里,确保她与咱们勠力同心。老奴最后不也顺着您的意了?”
顿了顿,刘喜才继续道,“只是殿下若想保住江淼,保住自己的皇位,这次最好也顺从老奴的心意。以苏妙漪一人的性命,换你们二人的太平,这难道不值当么?”
端王脸色难看地抿唇,深深地看了刘喜一眼,半晌才道,“只要苏妙漪一死,公公当真会将母妃的那封绝笔书就此焚毁?”
刘喜笑道,“自然。老奴与殿下从来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怎会做伤害殿下的事?”
端王眼底掠过一抹讥嘲,却不知是对刘喜,还是对自己。他收回视线,扶稳自己头上的冠冕,“……孤明白了。”
二人的交锋点到为止,就此结束。
刘喜离开,方才押送江淼的那群宫婢却去而复返。一个个捂着被药粉撒中的眼睛,睁也睁不开,“殿,殿下,江娘子跑了……”
端王头疼欲裂,已无心再责怪宫婢,只摆了摆手,拂袖离去。
***
夜色落幕,华灯初上。
多日未开张的知微堂仍紧闭着门,可二楼的议事厅却灯烛通明,窗纸上映着来来回回走动的人影,从楼下经过时还能听得些争执不下、歇斯底里的吵嚷声。
四部的探子今日几乎都留在知微堂,正各自出着不靠谱的主意营救苏妙漪。四部说还是要出小报煽动民心,二部说去牢狱里换个死囚替代苏妙漪,三部说,要写状书去衙门告御状,一部是最不要命的,一句“挟天子”刚说出口,便被其他几部蜂拥而上,摁在地上捂住了嘴。
“砰——”
一声拍桌的巨响终止了这场闹剧。
众人动作僵住,有那么一瞬竟觉得是他们的东家回来了,可转头一看,坐在首位的却是身怀六甲的穆兰。
穆兰眉头紧锁,扶着酸痛的腰缓缓站了起来,“先写小报,为苏妙漪鸣冤请命!天亮之前,务必要让汴京城里的百姓人手一份!”
报探们面面相觑,无从下笔。
穆兰咬牙,“我来说,你们写!”
一个时辰后,紧闭许久的知微堂大门轰然打开,报探们鱼贯而出。
此刻正是汴京城最繁华热闹的时候,州桥四周的街巷花灯如昼、人来人往,知微堂的报探们以州桥为原点,四散而走,将手中小报飞快地分发给来往百姓。
原本歌舞升平、欢声笑语的夜市,似乎因这一插曲陷入短暂的凝滞。
就在众人驻足看向手中的小报时,穆兰护着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穿过人群,缓缓走上州桥。
她的目光在州桥下扫视了一圈,蓦地扬声道,“知微堂苏妙漪,从商以来,谋利不忘义,广行善举,惠及黎民。去岁冬日,湘阳城破。她一女流之辈,孤身赶赴前线,挽狂澜于既倒……”
几年的讼师经验,叫她一张口,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万众瞩目下,穆兰一字一句道,“前线军报已然严明,但凡援军晚到一日,便会贻误战机。也就是说,若没有苏妙漪,湘阳一战必败!那如今的你们,难道还能在此安享太平?”
李徵匆匆赶到时,就见州桥下,鸦雀无声,州桥上,他那怀胎数月的夫人站在最高处,被不远处的灯火映照着,明眸闪烁,光华灼灼。
“就是这样一位功臣,明日却要被押上刑场、身首异处……”
穆兰也看见了桥下的李徵,目光却只停留了一瞬,便蓦地移开,语调也随之激昂,“她苏妙漪若死了,那是为谁而死?那小报上的诏令,难道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她的知微堂,为了她苏家的荣华富贵吗?!她是为了湘阳城的数万俘囚,是为了所有百姓,更是为了大胤往后百年的国威!”
州桥下的议论声逐渐多了起来。
穆兰停顿了片刻,才缓缓道,“律法虽严,亦须顺乎人情。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令其冻毙于风雪。明日午时,还望诸位与我一起,为苏妙漪请命……”
这番话说完,她没空再顾州桥下的那些人究竟是何反应,便扶着栏杆,一步步走了下来。
李徵回过神,快步迎了上去,一把搀住她的胳膊,“……同我回府。”
穆兰摇头,“我还要去别处……”
李徵加重了手掌下的力道,“这些话让旁人去说也是一样的,你的身子受不住……”
“不一样!”
穆兰猛地摔开他的手,冷静了一整晚的情绪在此刻有些摇摇欲坠,“我要自己去说,一条街一条街的说,一个人一个人的劝……苏妙漪都要死了,我能做什么……除了动嘴皮子,我还能做什么?!”
说着,她的眼眶便红了,就连小腹都开始隐隐作痛,只能推开李徵,扶着路边的砖墙一步步往前走,喃喃道,“那可是苏妙漪……是苏妙漪……”
忽然间,身后袭来一阵风。
一个有力的臂膀横在了她身后,将她揽进了怀里。紧接着,李徵冷冽而笃定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好,我陪着你。”
“……”
穆兰步子一顿,怔怔地转头。
李徵垂眼看她,面上没什么波澜,“我们去救苏妙漪。”
这一夜,汴京城里闹得人喧马嘶、风波迭起,却没有一点风声传进刑部大牢。
刘喜带着一队宫中禁卫在午夜子时赶到了刑部大牢,一刻不早、一刻不晚,惊动了大牢里昏昏欲睡的守夜狱卒。
“刘公公……”
狱卒们打了个激灵,“您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刘喜没有理睬他们,带着人径直越过那些狱卒,风风火火地走向苏妙漪的囚室。
不出刘喜所料,当他站在囚室前时,里头果然已经空无一人,再不见苏妙漪的踪影。
“死囚苏妙漪被劫狱!你们这些废物是做什么吃的?!”
刘喜佯怒,甚至连听也没听那些狱卒解释,便对禁卫下令道,“立刻搜查容府……”
“刘公公。”
一道睡意惺忪的女声打断了刘喜。
刘喜一愣,不可置信地转头。
只见身后的囚室里忽然亮起了烛灯,而本该被容玠带走的苏妙漪此刻就坐在靠墙的床榻上,好整以暇地望着他,甚至还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都这个时辰了,您还这么兴师动众地来刑部大牢?是想做什么?”
刘喜蹙眉,终于看了一眼狱卒。
“苏娘子说这间囚室有些异味,所以今夜特意换了一间……”
狱卒回禀道。
“我是明日便要斩首的人,他们满足我这么一点小心愿,不算过分吧?”
苏妙漪起身从暗处走了出来,隔着栅栏对刘喜笑道。
刘喜眯着眼打量她,“明日便是死期,你倒看得开。”
“人都是要死的,刘其名会死,我会死,公公你也迟早会有这么一日。”
刘喜眼里掠过一丝寒意,随即示意狱卒将囚室的门打开。
狱卒有些迟疑,下意识看向苏妙漪。见她颔首,才拿出钥匙,打开了囚门。
刘喜走进囚室,往桌边一坐,给自己斟了一盏茶。
苏妙漪挑了挑眉,在另一侧坐下,“公公这是打算今夜在牢里守着我。”
刘喜心有成算,也不再遮掩,“守着你,容玠还能逃得掉么?”
苏妙漪眼睫微垂。
的确,今日她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劝住了容玠……
“公公与容家,究竟结了什么仇什么怨?此番将妙漪送上刑场,有几分是为了刘其名,又有几分是为了容玠?”
刘喜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陷入沉默。
苏妙漪啧了一声,“我都是将死之人了,还有什么是听不得的?还是说,公公就这么忌惮我,都到了这种时候,还怕我逃出生天,坏了您的好事?”
“少拿话激我。”
刘喜冷笑一声,“咱家在宫中浸淫了这么些年,若还能被你一个黄毛丫头的三言两语就哄得昏头转向,那也是白活了。”
苏妙漪“哦”了一声,既不失望,也不焦心。
她知道,像刘喜这种人,当年既能不动声色地造出“矫诏案”,心中一定是得意至极的。可这些年,他一直埋藏着矫诏案的秘密,无人炫耀,无人显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