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袁淮木僵着一张脸,一字一顿地说:“你这种人,浑身上下一无是处,凭什么死的是我哥,不是你?”
李静水只是哭,他把脸靠在袁伟身上,却只有一片冰凉。
如果他可以代替袁伟,他宁愿死一百次,袁淮说得对,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一开始就不应该出现在袁伟面前,他从来就不是个讨老天爷喜欢的,袁伟不该属于他。
袁淮抓着李静水,把他抱着袁伟的手臂掰开,“李静水,你不配碰他。”
李静水被他甩到地上崴到了脚,只能勉强撑着地板站起来,他不反驳,反而咬紧牙关,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病房。
李静水攥着那两枚戒指,穿着又是污水又是血迹的衣服垂头坐在走廊,身上很痛,可越痛他就越有种受到了惩罚的感觉,袁淮说得没错,恨他也应该,这都是他活该要承受的。
可他不能离开袁淮,他答应过袁伟,一定要好好照顾袁淮。
就算袁淮再恨他,他也不会走。
下午在殡仪馆,李静水和袁淮送走了袁伟。
他的断肢被接了回去,裹在裤管里看不出之前的残损,面部和头部的伤口也被小心遮盖,脸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粉,看上去透着一种奇异的苍白,神态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临时葬礼办得很简单,赶来吊唁的大部分是袁伟的同学师长,每个人都为他突然离世感到意外和惋惜,和袁淮说着节哀,袁淮不作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着袁伟。
也有人拿探索的眼神打量李静水,好奇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袁伟的葬礼上,李静水却不解释或者闪躲,平静地依次和前来吊唁的人鞠躬致谢。
人群熙熙攘攘的来,短暂停留后,又潮水一般退却,最终会铭记死者的人,其实并不多。
家属送别遗体时,袁淮又哭了一场,李静水明明有千言万语堵在胸腔,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握了握袁伟的手,贪恋地看着袁伟的脸,想把他牢牢记住。
周小天也来了,临时买的黑衣黑裤有点儿不合身,他在袁伟脚底放了一捧白菊,神情悲痛,“袁大哥,走好。”
走好走好,袁伟还那么年轻,才刚刚要展翅高飞,他能走得好,能走得安心吗?
李静水还没有来得及暖热袁伟冰凉的指尖,已经有人催着来推遗体。
李静水看着他们消失在转角,再也支持不住,一想到袁伟早上还鲜活的身体即将被焚化成一捧没有知觉的骨灰,痛得死死抓着胸口的衣服,要不是周小天猛地撑住他,脑袋都会磕在背后的墙上。
周小天哽咽着说:“哥,你不能倒下……你看看袁淮。”
袁淮靠坐在墙根,埋着头,呜呜咽咽的声音传出来,他又恨又悔,突然伸手狠狠抽了自己两巴掌,把嘴角都打裂出血,才感觉有点儿解恨,他恨李静水、恨肇事司机,可最恨的是自己,他哥拉扯他十年,平时吃穿朴素,有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他,他小学的时候急性肺炎,他哥当时就快高考了,硬是请了三天假去医院陪他,白天守着他打针、雾化,不急不慢地和他闲聊、哄他吃水果,晚上却在走廊里拼命看书,熬了几天人就瘦了一圈,他其实是知道的,可是他心里害怕,怕自己变成病房里唯一没人陪护的孩子,于是只默默地装作不知情,自私地让他哥陪在他身边。
袁伟对他的好,他看了这么多年,没人比他更清楚,哪怕他哥到了最后的一瞬间,也惦记着要把他托付给李静水。
他哥来人世一遭二十多年,到底得到过什么?享受过什么?
没有,一点也没有,他哥全都是为了他。
袁淮哭得声嘶力竭,可他呢?他为他哥做过什么?就连李静水,也因为他心软被留下了。
他一直就是个拖累,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没帮上,一步一步看着他哥走上一条那么艰难的路,还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开明的弟弟,他配吗?他简直比带歪他哥的李静水更可恶。
他哥照顾他这么些年,他就是这么回报他哥的,最后只能在这个泛着霉味的殡仪馆送走他哥的遗体。
他算哪门子好弟弟?
袁淮有些上不来气,胳膊被周小天架住了,周小天吼他,“你有毛病啊袁淮,你打自己干什么?你哥这是意外,你打自己他能回来吗?”
袁淮这才清醒了一点,他拽着周小天,大声哭着,“周小天,我哥死了……我哥死了!”
周小天抱住他,自己也忍不住眼泪吧嗒的,“我知道……我也特难过,可你哥对你那么好,肯定不忍心看你这样……你想哭就哭吧,哭完了就得振作起来,别让他失望。”
袁淮搂着周小天胖胖的腰,就好像搂着最后一块能让他在汪洋里上浮呼吸的浮木。
李静水站在旁边,看着两个孩子抱在一块儿哭,自己也不停地掉眼泪,可他劝慰不了自己,也劝慰不了袁淮,越是和离世者亲近的人,越是懂那种语言无法倾诉的痛苦,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哭出声,索性沉默到底。
等下一拨家属哭着进来送别自己的亲人,他们三个才慢慢走出了逼仄的小房间。
袁伟的骨灰装在一个四方的黑色木盒里,正面插着一张他大一拍的一寸证件照,笑容温和,眉目俊朗,眼睛里像是藏了无穷的力量和希望。
李静水趁着袁淮和周小天走在前面,把那枚属于自己的戒指悄悄放了进去。
这是他给袁伟的承诺,袁伟的遗愿,他一定会做到。
而袁伟的那枚,李静水拿一根黑绳串了戴在衣服里,熨帖着心口最滚烫的位置,一戴就是四年。
第21章 料理后事(下)
司机给的补偿金,袁伟同学老师送来的丧葬费,合起来,也不过能给袁伟买一个还算体面的墓穴。
他们在家里停了三天灵,赶在清晨让袁伟入土为安。
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袁淮在前面捧着袁伟的骨灰盒,李静水追上去给他打伞,却被他反复躲开。
“哥,我来吧。”周小天只好跑过去给袁淮打伞,他是个小胖子,要顾着袁淮和骨灰盒,自己就大半截身子淋了雨,他也不在乎,抹了把湿漉漉的脸转头小声说,“袁淮,你这都几天了,尥蹶子也差不多该收腿了吧?……你总不能把意外全怪在静水哥身上,你能朝他撒气,他能找谁?袁伟大哥死了,静水哥自己也难受啊,再说了,他和你哥撑死就一同居关系,能做到这个份上人家不容易了,你老这么晾着,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长了谁受得了?他已经在尽量补偿你了……”
“我不稀罕。”袁淮眼眶通红,硬邦邦地怼了一句,他低头紧紧地抱着骨灰盒……等会儿埋下去,他就彻底和他哥分开了。
周小天还想劝,冷不丁被袁淮瞪了一眼,“你要是再替他说话,咱俩就别做朋友了。”
周小天叹口气,到底不敢再劝了。
袁淮现在纯粹是钻牛角尖,觉得他哥死在取戒指的路上,这事就要怪李静水,平时挺明白事理一个人,遇到袁伟的死也没了理智可讲,周小天能理解袁淮处在悲痛之中的偏执,可是看到后面形单影只的李静水,他还是于心不忍。
目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安慰几句,别让袁淮想不通出了什么事。
袁淮对袁伟的感情有多深,他看得一清二楚,半个爸爸半个哥哥似的拉拔袁淮长大,当中吃了多少苦头,袁淮每次提起都又是骄傲又是心酸的,周小天是个爹不疼妈不爱的,只要敢酸上一句,袁淮立刻就能和他闹着打成一团……
袁淮骤然失去了至亲,变成了比他更可怜的孤儿,也的确是太艰难了。
下葬的过程很快,不过是刨个坑,再一锹一锹填上湿润的泥土,一个人的一生,或喜或悲、或哀或乐,全数埋进了小小一方漆黑的洞穴,什么都没剩下。
袁淮扶着墓碑站了良久,周小天和李静水都远远避开,由着他和袁伟絮絮叨叨地告别。
周小天偷瞥着李静水,看到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袁伟那块灰白的墓碑,脸上毫无情绪,一双大眼睛底下都是守夜留下的乌青,眼神滞涩晦暗,和上一次他见到的那个羞羞怯怯、却总是很容易就被逗笑的李静水判若两人。
周小天担心地问:“哥,你还好吗?”
“嗯。”
李静水的话还是很少,周小天却知道,李静水现在的沉默也和以前的沉默也不一样了。
袁伟的死,就像彻底掐灭了李静水的生气,把他从一汪温软的活泉,变成了一滩幽寂的死水。
周小天心里五味杂陈,只能默默陪在李静水身边。
他第一次觉得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留给活人的痛苦,不管是袁淮还是李静水,其实都是无辜的受害者。
袁淮走过来,看也没看李静水一眼,只是招呼着周小天,“走吧,咱们去你家,我不想回去。”
家里空空荡荡,却到处都是袁伟的气息、袁伟的痕迹,看到什么都会想起和他哥那些一幕幕的相处,让他透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