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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坚持早已没有意义,他这辈子的自尊自大、自以为是,都在跌倒的那一刻摔得粉碎。
  窗玻璃渐渐蒸起一层迷蒙的水汽,遮住了院子里的事物,似乎把李静水当初的期冀、哀求、痛哭也一并掩盖,那场酷夏的父子反目,就以这样的方式急转直下、仓促告终。
  之后李静水没再麻烦过吴宇他们,早上袁淮一走,他就搭长途车回老家,下午再卡着时间匆匆返回,给袁淮准备热乎的宵夜。
  他努力瞒着袁淮,可心里装着事,又奔波疲劳,那场风寒感冒持续了半个月不见好,一直反复低烧和咳嗽,人也快速地消瘦起来。
  药换了几种,也挂了水,都不见效,最后大夫作主给停了药,说血项跟肺部都没问题,可能是免疫力不足导致了恢复缓慢,叮嘱李静水多休息、多补充营养。
  袁淮悄悄给李静水的包里塞了些薄荷糖,方便他咳嗽的时候含一颗。
  李静水妈妈也心疼儿子,看出来这孩子有些钻了牛角尖,在为他爸借酒消愁、摔跤脑梗的事自责,好几次想跟儿子聊一聊,都让李静水用各种理由躲了。
  他这样一意孤行地折腾着,除了愧疚自责,也是舍不得他妈独自面对病号,伺候一个突然瘫痪、脾气急躁的成年男人,是件非常耗费体力和心力的事。
  每天中午那顿饭尤其难喂,需要把肉制品和蔬菜、米饭或馒头打成糊,一点一点儿给病人喂进去,他爸有时会咬住勺子,或者故意不吞咽,把饭吐得到处都是。
  吃饭时尿了拉了,更是常事。
  李静水给家里买了整箱整箱的成人纸尿裤,添了张能摇起床头让他爸半卧着的护理床,又买了把方便推着他爸去院里晒太阳的轮椅,手里的存款捉襟见肘。
  他爸睡觉的时候,家里的气氛能松快一些,他依旧不肯闲着,抢着干些家务杂活儿,连墙角经年累月的蜘蛛网都要踩着凳子黏干净,后来又花了几天,把后院那块儿荒了几年的丝瓜地重新翻了一遍,扎好了丝瓜爬架。
  等到丝瓜地收拾好,日子已经到了二月底,他爸的瘫痪并没有明显的好转,这是一场看不见尽头的长征。
  李静水妈妈去医院取了下个月的药,第二天,家里大门的锁头换了,门口放着一罐刚做好的菌菇酱。
  李静水叫不开门,失魂落魄地抱着那罐香菇酱回家,当天晚上高烧一场,袁淮照顾他到半夜。
  李静水重新回去带家教了,还多收了两个学生,周内晚上也排满了课,有时候比袁淮这个高三生回家还晚。
  他爸的病需要钱,袁淮上学也需要钱,他没时间沉溺在悲痛里。
  他又把自己装回了透明的套子里,看着栩栩如生,可喜怒哀乐都变得迟钝模糊,常常心不在焉。
  袁淮察觉出了李静水的反常,私下问过吴宇,却打听不出什么。
  这年的三月六号,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陆景要和女朋友订婚。
  两家本身门当户对,小儿女感情培养起来了,各式流程就催得特别快,陆景表面抱怨他爸的霸权主义,来给李静水送订婚宴请柬的时候,嘴巴都要咧到耳后根了。
  他等了一会儿,李静水才从巷子里缓缓出来,倒春寒过去了,李静水还裹着冬天最厚的衣裳,身子板儿在里面伶仃打晃。
  等人走到路灯下,陆景吓了一跳,“哥,你怎么瘦成这样?!”
  “前段时间病了。”李静水看陆景一副要把他抓上车就地送医的架势,赶紧退了一步,“大夫说我已经好了,再养养就行,真没事儿。”
  陆景撒手作罢,又掏出张红底洒金的请柬,不满地哼哼上了,“我说你最近怎么总失联,都不敢跟你发电子请柬……周五我跟小悦在金莱大酒店办订婚宴,你可一定得到啊哥。”
  “恭喜你们了。”李静水接了那张请柬,从兜里摸出个红包,“一点儿心意,订婚宴我就不去了,周日课多,忙不过来。”
  “哎呀,订婚不兴讨份子钱。”陆景不肯要,继续磨着,“一顿饭能耽误多少功夫?真没请几个人,就四桌,师父也在呢,到时候你俩坐一块儿。你都多久没见老头儿了,不得哄哄他?”
  提到老专家,李静水面露赧然,他这些日子忙得晕头转向,忽略了师父他们,就连袁淮也常常一天说不上几句话。
  可他依旧坚持不参加,知道陆景爸爸介意他的性向,也怕撞见设计院的前同事们太尴尬。
  陆景叹口气,“哥,你这么四处打工,人会累垮的。师父他老人家怕你为难、不好催你,可彭师兄真能一直等下去吗?那是卖师父的面子……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你将来怎么办?彻底转行,一辈子带家教吗?”
  李静水垂下视线,把手里红包捏出两道深深的折印,“我再想想……袁淮他——”
  “袁淮都十八了,能照顾自己!”陆景打断他,“你就不能自私点儿?真去了g省工作稳定下来,对你对他都是好事啊。”
  再深的话,陆景不便说了。
  当初李静水休学替男友抚养弟弟,在学校里闹得沸沸扬扬,有人感慨李静水一腔痴情,也有人反过来揣测李静水别有用心,那话难听到他当时还不认识李静水都嫌刺耳。
  所以袁淮的处境又能好到哪儿去?周围真没人嚼舌根吗?
  这俩人迟早都要分道扬镳的,袁淮自有他的前程似锦,但李静水休过学、蹲过看/守所,工作经历又长期断档,已经耽误不起了。
  陆景恨不得掰开李静水固执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塞了什么,明明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偏在这事上一倔到底,完全说不通。
  李静水忽然又是一阵猛咳,脸色涨红,太阳穴上憋出一道弯曲的青色血管,咳得仿佛要背过气去,陆景赶紧伸手帮他顺背。
  等李静水咳嗽平复,刚才的话头也不好继续再提了,陆景对自己铩羽而归早有预感,飞快塞出一份提前备好的伴手礼,轰了油门就跑。
  李静水捏着红包、拎着伴手礼,急急追了几步,根本喊不住人。
  那伴手礼装在透明的袋子里,陆景的对象用一双巧手打了精致的蝴蝶结,里面放着喜糖、喜饼之类,外加一盆长势茂盛、绿叶红边的锦晃星。
  李静水在路灯下默默站了一会儿,给他师父打了个问候电话,师徒俩十分默契,只聊近况、扯家常,并不提工作的事,老专家说他年后身体就不好了,常常要跟院里请假,准备等这次合同到期就不干了,安心在家养老,让李静水到时多来看看他。
  李静水一阵鼻酸,老专家只带了他短短几个月,却比他爸几十年间给他的关爱还要多,令他心存孺慕。
  他说,“师父,彭程师兄那边,我会跟他联系一下,问问最近有没有远程的工作能先交给我干的,这样行吗?”
  “行啊,怎么不行?”老专家在那边激动地欸了一声,欣慰道,“这才对……好孩子。”
  李静水挂了电话,去g省的话,远比他现在挣得多,他爸的药费,袁淮的学费,都能有个着落。
  他明明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可心却像被挖空了,夜风直从胸口灌进体内,卷走他身上最后一点儿暖意。
  李静水咳了几声,拼命想把那股寒气咳出来,他趿拉着步子,身影从灯光融入阴影,慢慢走回了那个困住他四年的巷子。
  不远处一盏坏掉的路灯下站着个人,五官埋在黑暗中看不清楚,胸口正剧烈地起伏着。
  袁淮手里还拎着特意绕路买来的小蛋糕。
  李静水这些日子的反常,现在终于有了答案。
  第88章 谎言
  袁淮是个聪明人,陆景和李静水的一番话,他七拼八凑也听明白了。
  那次的羁押虽然没留下案底,但李静水接私活儿的事摆在了明面上,犯了“行规”,留在本地找不到合适的工作。
  这不是时间能解决的问题,李静水再努力也于事无补。
  袁淮原本打算得很好,他想考建大,和他哥、和李静水念同一个专业,走同样的路。
  某些时候异想天开,他甚至觉得能像陆景那样,和李静水一起进出同一家公司,开会、出差、应酬……全方位无死角地罩着李静水。
  袁淮那些蓬勃的保护欲和属于少年的畅想,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美梦瞬间醒了,他希望李静水能留下,但不是这样留下,他比谁都更愿意李静水过得好。
  袁淮在巷口慢悠悠踱了一阵,收拾好了情绪,才拎着蛋糕回家。
  李静水沾了满手面粉,正在包馄饨,看见袁淮愣了一下,“怎么这么早?”
  “今天月考,晚自习取消了,我和同学对了会儿答案才晚了。”
  袁淮解释得很细,颇有种此地无银的味道,但李静水自己就满腹心事,并没多想。
  他低头继续动作,招呼袁淮说,“馄饨还得等会儿,你饿了就先吃个喜饼。”
  袁淮明知故问,“哪儿来的喜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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