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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门寒婿的科举路 第115节

  还未进去,在门口处便闻到一股皮肉被烧焦的味道,他在一瞬的窒息中又险些吐出来,最后是拖着脚步走进去的。
  常年不见天日的地牢之内,生着一堆火,上面架着一个大瓮,里面一人装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犯人,如疯似狂地跳着脚喊饶命,声音刺激得人管不住自己的双手恨不得立刻戳瞎双眼弄聋双耳,只求看不见听不见这惨状……
  沈持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贺俊之,抬手执礼道:“下官来的不巧,打扰贺大人办案了。”
  “沈大人,”贺俊之见到他来,摆摆手,让人把大瓮中正在被炙烤的犯人提出来拖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来了?请坐。”
  “贺大人,”沈持立着不动:“下官奉陛下之命来见一见孟夫子,还望贺大人通融。”
  贺俊之揣摩几遍“奉陛下之命”几个字的分量,声音轻得不能再轻:“要不说沈大人来的巧呢?本官下一个要审的,正是孟度,沈大人的孟夫子,刚好叫沈大人见他一面。”
  “来人,去把孟度带过来。”
  沈持在心中骂了他一句“疯子”。
  不一会儿,耳边传来沉闷的脚链声,他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去,只见孟度被两个狱卒押了过来,孟夫子席地而坐,瘦骨嶙峋的手看似松弛地放在膝盖上,往日光洁干净的指甲却发紫发黑,他闭着眼睛,鬓角几绺枯如干草的鬓发凌乱——他的嘴唇干裂发白,没有半分血色,看着快不行了。
  他被关进刑狱后,从未有人听到过他大呼,甚至连小叫都没有。君子风骨何等直冲霄汉,连狱卒都要敬他三分。
  然而从前日开始,他开始绝食,滴水不进,已无生志,是以愈发无所畏惧了。让贺俊之无比头疼。
  孟度听见声音费力地张开双眼,眼神落在沈持身上一瞬,极是惊愕,而后轻微摇头:不要管我。
  他不会拖累沈持太久,也就这两三天了。
  沈持调开视线。
  “孟度一直不肯开口认罪,”贺俊之看了一眼师生二人,勾着唇淡笑:“那么今日,沈大人就陪本官好好审一审,看看他的嘴究竟有多硬。”
  说完,他看着大瓮之下熊熊燃烧的火焰。
  一口无法形容的东西涌到喉咙,被沈持狠命地压着咽下去,他眸子从冷清变得赤红,他微垂眼皮,遮掩住不适,淡声说道:“秦始皇焚书之事,后来人没有为他辩驳的全是唾骂,孟夫子字‘遵书’,贺大人确定要效仿吗?”
  孟度字遵书,把他架到火上去烤,说“焚书”还怪恰当的。
  贺俊之:“……”
  凝重,停滞。
  好一顶“焚书”的帽子。
  是啊,孟度是个读书人举子,他要是今日烤了他,或许明日他就会得个“焚书大理寺卿”的外号,这么浮夸的名头传出去,要与天下的读书人撕破脸,少不得惹来无穷无尽的口诛笔伐。
  麻烦至极。
  贺俊之不敢戴。
  “哈哈哈哈,”他忽然大笑起来,前仰后合,大理寺刑法狱的屋顶都好像在晃,许久,他的笑声停下来,摆手说道:“贺某何德何能敢‘焚书’,同沈大人开个玩笑罢了。”
  沈持听后眼前一黑,眼看着就要晕倒,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支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竟很快又站稳了。
  他走近贺俊之,用出我口入你耳的音量说道:“下官可以给贺大人指一条生路,之后亦可为贺大人收拾大理寺的烂摊子,够换孟夫子一命吗?”
  言下之意是我可以接手大理寺的烂摊子,保你全身而退,你干不干吧。
  这正是贺俊之想要的。
  “生路?”他半挑眉头,回味着他的话,放声大笑:“沈大人好大的口气。”
  沈持无奈地笑了笑说道:“贺大人不信下官能做到?”
  “信六七分吧,”贺俊之大笑,他往孟度那边看了一眼:“沈大人请自便。”
  “本官还欠沈大人一顿饭,”他说道:“明日,本官在凤元楼候着沈大人。”
  生路。
  他很想听听沈持会给他指一条怎样的生路。
  沈持拱拱手。
  他转身走到孟度面前作一深揖:“夫子,学生来晚了。”
  此时孟度已虚弱到说不出话来。
  沈持抬臂解开孟度头上满是血污的发带,掷在地上,用手指为他的夫子拢了拢头发挽起来,一边做这些事一边落泪:“都是学生不好,害夫子被连累。”
  他俯下身去,两个狱卒很有眼色地过来把孟度架起来放在沈持背上,他缓缓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贺俊之:“贺大人,告辞。”
  第116章
  从地牢走上来, 那缓缓爬坡的甬道一共七十二步,沈持的脚步格外重,每一次落下, 地牢内瞬间声息全无,死气昏沉的灯光随之轻轻摇曳, 晃动着他微弯脊梁背负着他的老师前行的影子。
  “夫子,”他感受到背上的呼吸渐弱, 低声唤道:“再有两步就出去了,夫子要不要下来走走啊?”
  “要是被人瞧见我背你, 能笑话夫子一辈子是不是……”
  他从来没这么絮叨过。
  孟度能听见沈持说话, 想叫他闭嘴, 可连皱眉的气力都攒不出来,好像身处浑沌之中, 困极了, 想睡,可是有人太烦了, 一直在他耳边扰他, 烦他, 非不让他睡觉……
  地牢外面,风雪愈发急了。
  沈持被雪粒晃了下眼,他加快步履朝大理寺外走去。
  路上行人寥寥,赶着马车等候在大理寺对面的赵蟾桂遥遥望见沈持出来, 拿起油纸伞跑过去迎他:“大人……”
  乍然看见他背上伶仃的人, 声调变了:“……孟夫子?”
  “上车说, ”孟夫子的身上只剩下一张皮一把骨头,又轻又脆,沈持背进马车里让他平躺着:“赵大哥, 我带孟夫子尽快回会馆,你去请个大夫来,不拘诊金多少,要立马能出诊的……”
  “是,”赵蟾桂应了声:“大人。”从马车里跳出来请大夫去了。
  雪后的十里长街上,有衙役边敲铜锣边念经一样喊着“凡行路巷街,靠右行,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1”——当朝的交通规则,仪制令,提醒车夫们风雪天驾车稳当些,别惊了马或撞到哪路出行的贵人。
  还有,士大夫的车驾要行得慢,慢悠悠得方显出不急不躁,敦厚文雅。
  沈持对这些充耳不闻,一个劲儿催促马车夫:“老伯,快些,麻烦你再快些。”
  马车夫迟疑道:“万一被御史言官看见,要弹劾你藐视仪制令的,大人。”
  沈持全然不在意会不会被言官御史记上一笔:“老伯只要不冲撞人和马车,尽量快些吧。”
  有了他这句话,车夫甩开马鞭,播土扬尘向秦州会馆奔去。
  会馆里的伙计老远看见马车归来,带着斗笠冲出来:“沈大人回来了。”
  沈持:“孟夫子也回来了。”
  从大理寺出来的人。非死即残啊。
  伙计们面色变了,又折回去搬火炉拿热水:“大人,孟夫子还好吗?”一个年老有经验的伙计说:“先别动他,给他喂口热水,缓一缓才挪地儿。”
  他们很快生炉子把马车里弄得热烘烘的,沈持端着碗,拿干净的帕子蘸水一点白开水往孟度的唇上沾:“夫子,你赶快好起来吧,不然学生以后没法回禄县了,江兄他们不会放过我的……对了,还有邱道长,他一定会拎着拂尘追着学生打的……”
  “咱们秦州会馆里的厨子烧的饭特别香,”他一直在说话:“牛肉饼是纯牛肉馅的哦,夫子你来都来了,不多吃几顿再走亏大发了……”
  “……”
  水一滴滴渗入口中,将孟度存留不多的意识牢牢粘在一处,不再流失消散,他听着熟悉的乡音,忽觉腹中有点饥饿,肚子咕咕叫了……他想,等他吃饱饭一定问问那个在他耳边不停说话的学生,被青蛙附身了?呱呱呱,真聒噪。
  赵蟾桂请的大夫来了,跑得气喘如牛,一到就问:“病人呢?从大理寺活着出来的人呢?”
  他想病人一定被用遍酷刑体无完肤,五脏六腑快要碎成渣了……
  伙计们:“哟,邓老郎中是您啊,”他们一指廊檐下:“在马车里呢。”
  这名姓邓的大夫钻进马车,先望了一眼,又闻了一鼻子,接着翻开孟度的袖子号脉,半天后问沈持:“这是在大理寺受了饿刑?”
  他心道:那大理寺卿贺大人折磨人的新招式吗?不动武来文的了,只是饿着不给饭吃,不打不烤不抽筋剥皮了?
  “除了饿的之外,”沈持问邓大夫:“夫子他还有别的伤吗?”
  邓大夫翻开孟度的衣裳看了看:“被打过一顿鞭子,不过下手不重,是皮外伤,不要紧的。”
  也就是说,孟度没有受重刑。
  沈持的心中稍稍好受了些。
  是贺俊之还有三分人性吗。
  下一瞬,外头来了个抓着拂尘的暴躁道士:“沈富贵你怎么才把孟夫子给救出来。”
  是怒火万丈的邱长风。
  沈持“嘘”了声:“道长,孟夫子在治病呢。”
  邱长风瞪了瞪他:“怎么病了?”
  沈持:“孟夫子在大理寺绝食了两日。”
  邱长风一惊,微掀马车帘子看了孟度一眼:“傻,真傻,前几日贫道打探消息,李牢头还跟贫道说自打孟夫子进了大理寺的地牢,他们每次用刑都没动过真格的。”
  关在大理寺牢狱的人,哪怕不被提审上酷刑,隔三岔五也要挨一顿鞭子。
  “没遭重刑,他绝食做什么?”
  时间回溯。
  孟度被抓之后,沈持进京之前,在大理寺附近,总有一个身上挂着朱砂八卦镜的道士,笑呵呵地摇着铃铛,招呼来往的人抽签卜卦。
  大理寺的牢头李会,这人是大理寺丞翁泉的姨娘表兄弟,他对抽签算命有着异于常人的执着。有人讽刺他,说他哪怕和夫人敦伦,也要抽签掐个佳期吉日。
  这下见有个道士老在大理寺附近晃悠,李会心中痒痒,说什么也要去抽根签。道士摇了摇签筒,落下来一根下下签。
  签上写着:无根树,花正幽,贪恋权势谁肯休?浮生事,夺海舟……无岸无边难以系,常在鱼龙险处游。
  肯回首,是岸头,莫等风波坏了舟。2
  李会粗通文墨,看到签文后吓得脸都白了:“道长,在下是不是要碰上倒霉事了?”签词上又是“权势”又是“险处”的,莫非贺俊之要倒台了?他会被牵连是不是。
  道士东风吹马耳,收起签筒就走。
  李会追着他走到僻静处:“请道长指点迷津。”这些年在大理寺跟着贺俊之、翁泉二人坏事做多了,他很心虚。
  道长哼了声说道:“你没听东市说书的怎么说的嘛……你们大理寺这位贺大人,生于鸿儒帝师之家,长于琼书翰墨之庭院。年甫弱冠,高中榜眼,万岁爷钦点在翰林院编书,三年而后一跃当上大理寺少卿,端的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说不尽的金玉满堂,大好前程……”
  当然那说书的早被大理寺丞翁泉捉去,活活打死了。
  “偏他要效仿王温舒、来俊臣之流,”道士说道:“也就再得意个三年五载。终有破鼓万人捶,墙倒众人推的时候,你跟着他,能不倒霉?”
  王温舒都比他强上三分,好歹曾治理地方夜不拾遗,是个好官,贺俊之除了是个酷吏,别的屁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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